“肖南,我是不会带你去金环岛的。”
顾命生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精瘦的身子深陷在咖啡色的真皮沙发里,显得越发瘦小,老顾惬意地吐出一缕烟圈,出神地仰望着天花板。
“为什么不让我去?何况我只是好奇。”我微微有些不解地问道,现在还是初冬时分,料峭的凉风让我感到些许的寒意,但顾命生的言语仿佛更令我如坠冰窖。
老顾继续在沙发上吞云吐雾,“肖南你记住……”他忽然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个岛上,有很多我都不能理解的事。”
“什么叫你都不能理解的事?难道你还怀疑我的理解能力?”他这句话简直就在怀疑我的智商,至少在情面上让我觉得有些窘迫,我不禁站起身来,有些激动。
顾命生没有继续说话,而是跟着缓缓站起身来,望向窗外的街道。江城的初春时分依然有清淡的雾气,而他在江城的寓所正位于这个城市的中心地段。顾命生出神地望着窗外,一个字也没有说。过了许久,他狠狠地将手里几乎烧到过滤嘴的烟蒂旋转着捻熄,丝毫不顾烟灰已经沾染上了手指,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我明天出发去外地了。”
“去什么地方?”按照多年的习惯,我不自觉地问道,心中却早已知道一定又是一处充满神秘事件的所在,而他就像一个循着血迹和气味的鲨鱼,哪里有诡异的事情,哪里就有他。
“是一个很远的海湾,等我回来之后,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喝酒。”他露出了一丝微笑,干瘦的脸颊上多了不少生气,我摇摇头,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
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六个月以前。
而后,便传来了他的死讯,关于金环岛的记忆,便只能通过他的一些手稿和讲述固化在我的脑海中——这是唯一一处他没有带我参观的别业。
“我所做的,不过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所崇尚的游戏而已。”他淡淡地说道,眼神中充满了坚定。
……
不能去金环岛,这是顾命生反复对我强调的一件事,他口口声声说岛上有许多他不能理解的事情,而在两天前我却收到了他给我的讯息。
肖南,我在金环岛!快来救我!
这一行血腥的大字似乎还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肯散去。我甚至怀疑这个岛上是不是留有他不可告人的什么秘密?不然,他怎么会一直阻止我来到这里,而现在却又一定要我来这里救他?
快来救我!
我眼中似乎又出现了那段猩红的字迹。
“老顾,你到底是生是死?”我叹了一口气,这细小的声音却沿着昏暗的空气传到木质的墙壁上,发出一阵阵呜咽的回音。
午餐吃的不甚开心,我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提着行李来到二层的住宿区,这才发现,这栋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建筑竟然通体都是木质结构,除了外墙上象征性地包裹着一层薄薄的青砖,内部结构无论从地板还是墙壁,都是全木质的。人走在上面,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咚咚”声。
空旷而压抑。
我沿着长长的旋转扶梯走到二楼,途中一直想着最后一次和老顾见面时的情形,眼中看到的是一派古朴的颜色——这栋建筑的第一任主人想必是那个时代留洋归来的。整体建筑上采取了独特的巴洛克建筑风格,内部装饰以古铜色的原木为主,宽敞的穹顶却因为空间的原因显得不那么高深,反倒让人觉得有些压抑,久看之下让人产生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遗憾。
从餐室往上便是二楼的回廊,回廊正对着进门处的庭院,两侧有两扇小窗可以采光,此时两道狭窄的阳光正从小窗里死命挤进我所在的空间里,我可以在回廊上看到进门处的照壁和玄关,由于树木幽深,那里一点光线也没有。
如果是我,一定是不会花这么大的代价买回这栋别墅的。
我走在地板上,聆听着它发出的“咯吱”声,偶尔在细小阳光的折射下看到飞扬的浮尘。回廊再往里便是房间中的走廊,此处变得昏暗起来,几盏明黄色的路灯散发着暖洋洋的光线,照亮了两侧壁纸上因为常年潮湿产生的奇特图案,在我看来有的狰狞有的奇幻。
我循着长长的内廊走到203室跟前,核对了一下门牌号之后,静静地将钥匙插进锁孔里,奇怪的是,当我转动钥匙发出一声“咔哒”声的同时,我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让我汗毛耸立、但却异常熟悉的声音——
一声叹息。
这段声音在寂静的内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警惕地回头一看,对面的209室房门紧闭,昏暗的内廊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路灯发出同样昏暗的光芒。在刚才分发钥匙的时候,我分明见到阿飞并没有发给众人209室的钥匙,这说明这个房间并没有人居住。
那一声叹息又是谁发出的?竟然那么清晰,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一丝呼吸刚才就贴近我的后颈……
……
容不得多想,我迅速地打开房门,然后又迅速地关上房门,木质的大门在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后被我反锁了。
203室,我将在这里度过剩下的十天,跟着,查出顾命生是死是活。
我简单地将行李分到房间的立柜里,房间里有独立的卫生间,还有一个阳台。我安顿好之后,信步来到阳台上,发现这里竟然还有一个小圆桌,一旁是两把安乐椅。说实话顾命生的确会享受,虽然这处别业我从未到过,但看到这些东西似乎就看到他在我跟前,叼着一根香烟,眯缝着眼睛,迎着咸腥的海风在白纸上刷刷地飞快写着字。
此处朝南,今天的天气的确不错,但四周的树木确实是太茂盛了,以至于我处在全岛最高处的阳台上依然感觉不到温暖的日光。循着海岸线的方向,我看到在大陆的方向上有一个高高的灯塔,一群海鸥正围绕着灯塔飞舞。
金环岛这边,在东侧有一个灯塔,我还看到金环岛与大陆之间有另外一个很小的岛屿,上面也有一个灯塔,如果从空中俯瞰,三处灯塔应该在同一条直线上。听老顾说,那个很小的岛叫做仔蛙岛,上面有供应金环岛的淡水房和配电房,两个岛屿之间通过小码头和小艇相连,而金环岛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就是直升机走廊——那三处灯塔之间的直线。
我感到有些失望,没能见到久违的剧烈阳光,于是便从提包里拿出顾命生的手稿《遗船》,给自己倒了一杯纯净水,慢慢地坐在安乐椅上翻阅手稿。
看过很多我觉得莫名其妙的文字和传说后,我感到有些乏味,便开始随意往后翻,翻着翻着忽然我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原来这本由A4白纸打印的手稿并不全都是书稿,后面约有十来页全是空白。而顾命生则将这些空白页全部留作了笔记,一张残破的碎纸随着我翻阅的动作飘到眼前的小桌上,我捡起来一看,顿时觉得脑后一凛,我的妈呀!
“金环岛:那是一个被诅咒的地方。”
这一行字歪歪扭扭,对我来说不啻是一个晴空霹雳,犹如那一夜在我家中浴室里看到那段血腥的文字一样的感受,我顿时觉得喉头发干,一些略苦的东西沿着我的食道一步步往上攒动。
“肖南,我是不会带你去金环岛的。”
“那个岛上,有很多我不能理解的事。”
“……都说金环岛闹鬼,这下可好了,到一个鬼岛上拍摄节目,难道还真想找鬼做嘉宾不成?”
……
一时间,我脑海里细碎地出现了顾命生生前的话语和中午牛贲说出的那些话,一时间觉得冷汗直冒。
“老顾,你到底是人是鬼,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我对着空气小声呢喃到,身上觉得一阵阵发凉。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房间里,除了零散的阳光碎片打在充满潮湿气息的壁纸上,我看不到任何奇怪的东西,即便是在大白天,我依然觉得古霞山庄的每一处都充满了恶意。
这是一个被诅咒的地方。
我心里怦怦直跳,冲进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面颊,竟觉得有点苍白,恐怕是因为接连发生的一些奇怪的事,让我觉得体力有些透支。
这时我放在床头的手机发出了悦耳的铃声,有一条新短信到了。
我打开手机一开,一条短信呈现在眼前:“请大家十分钟后到楼下会客室集合,交待拍摄任务和节目安排——阿飞。”
我甩甩头,悻悻地甩上房门走出了房间,203室的大门又被我重重地扔了回去。我飞速地走下冗长的旋转楼梯,试图将刚才脑中的不适抛到九霄云外。
顾命生是一个悬疑作者,他总不会那么相信这些说不清的事情是因为诅咒吧?我脑子里依然残存着那一张碎纸上写下的话语——诅咒。我从来不相信所谓诅咒,当然也不愿意顾命生也相信这种不靠谱的东西。
“好了,我交待一下接下来我们的安排。”一直戴着棒球帽、显得有些帅气的阿飞拿着一卷打印稿,上面写满了十天的节目进程,缓缓地说道:“大家已经找到自己的房间了,在每个房间内部除了卫生间兼浴室之外,我们事先安放了针孔摄像机,这一点必须要提前对大家说明……”
“我的天呀,那我换衣服、洗澡什么的怎么办?”歌手顾雯雯依旧是一副不满意的样子,看来习惯了有经纪人相伴的她对本次节目的安排极为不适。原本清脆的歌喉在此时听来竟有些尖锐。
“顾小姐请放心,所有的房间都有一个摄像头死角,那就是卫生间,所以请大家有效利用这个死角,洗澡啊换衣服什么的,都尽量在卫生间吧。”阿飞说到这里时,神情中忽然出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猥琐,我笑笑,没说话。
“这还差不多,虽然是画地为牢……”顾雯雯闷闷不乐地坐到角落里,不再说话了。
“明天开始我们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将进场,上午9点开始拍摄,这是各位的计划表,我们将严格按照这个计划拍摄各位的生活状况,当然,各位在节目的后四天会进行分组,做一些娱乐性比较强的竞争游戏,最后决出胜负。”阿飞说着开始分发手里的打印稿,我接过来一看,打头便是全岛示意图,和我刚才观察的情况差不多。
“呵,跟什么似的,还有个计划表啊,真有意思!”一向大大咧咧的许明远伸手接过计划表,引来了旁边一群人的白眼。
每个人接过计划表都匆匆浏览了一遍,会客室里顿时变得静谧无比,直到一个人打破了沉默——毋庸置疑,是问题最多的顾雯雯。
“阿飞,这个‘遗冢’是什么东西?”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指着地图上一处标有“禁区”的地方说道。
“咳咳,这个地方么,呵呵,主办方要求不能去,至于什么是遗冢,我估计是古坟之类的吧……”阿飞被这唐突的一问哽住了,半天才回答上来。
“哼,古坟,怕是新坟吧。”自由撰稿人牛贲忽然又说出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但却在人群中激起了新的注意。
“新坟,怎么是新坟?”顾雯雯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说,岛上……”
“我早就说啦,岛上闹鬼你信不信?”牛贲忽然有些恶趣味地凑近顾雯雯的俏脸,我甚至能切身体会到顾雯雯看到他满嘴牙菌斑时的厌恶感。
“牛先生,哪里有的事,都是子虚乌有的传说。”阿飞再一次尴尬地打着圆场,但显然顾雯雯已经被牛贲的举动激怒了。
“我不管你们SET电视台怎么选的外景地,总之,明天一早我的经纪人就要上岛,到时候你们和他说去,这期节目我不做了!”她气恼地走出了会客室,沿着长长的路道径直往山庄外走去,“都是些神经病!”
“呵呵……”牛贲似乎又十分受用,满意地坐回沙发上,任凭自己的身子深深地陷了进去。
阿飞赶紧给李小末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地出去追顾雯雯了,接着阿飞笑嘻嘻地继续说道:“现在距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各位可以随着我参观一下小岛,顺便熟悉一下环境。”
这个建议还是不错的,至少现在我非常想出去走走。
我们乘着电瓶车出发了,金环岛总面积仅有几平方公里,环岛一周即使是全靠走路也花不了半个小时,牛贲一上车便眯缝着眼睛打盹,警官魏雨晨和李小末两个女孩倒是一路上说说笑笑,阿飞开着电瓶车一言不发,刚才被小末追回来的顾雯雯就坐在我身旁,我撑着地图,一处处印证着岛上的标志物。
古霞山庄几乎处在全岛的正中心,也算是最高的一个小悬崖上,其下便是深不可测的大海;有两条路可以到达小岛的四周,其中一条是小公路,可以通电瓶车,北侧连接着直升机停机坪,延伸到西侧连接到岛上的制高点——一处观景台,我们正在出发往观景台去。
上了观景台后,全岛的景色一览无余,伴着强烈的海风,我仔细地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图示和岛上实际的景色:另外那条路是步行道,沿着陡峭的山体一直往东侧和南侧,最东侧是那个我刚才看到的灯塔,下面是一个小艇码头,另外一个方向蜿蜒崎岖的步行道连接的则是“遗冢”——在地图上被标上了“严禁进入”的字样。全岛的景点就那么多,我估计步行到任何一处所花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
在金环岛的东南侧,有一个很小的岛,便是仔蛙岛,在仔蛙岛的灯塔下方是小艇码头,小岛的东边由小路连接着,一处是一个废弃的气象观察站,另一处则是淡水房和配电房,粗大的海底电缆和管道将这些资源供给到古霞山庄。
根据地图的标示,在海面下十余米处,还有一个水下配电房,作为仔蛙岛配电房的备用。整个环境一目了然,我便有些羡慕顾命生——在古霞山庄上,看日出日落,该是何等的惬意。
直到一句话将我带回了现实。
顾雯雯跟在我身边,忽然说了一句话:“……我们跑到这里来,待在一个死气沉沉的老房子里,旁边还有坟墓,这到底玩的是一个什么游戏?”
我竟然顾自地回答:“这是一个玩世不恭者钟爱的游戏。”
一时间海风凛冽,我几乎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