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印度,漂浮的次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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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佛陀的苦行、顿悟和反叛(2)

如今的鹿野苑只不过是印度圣城瓦拉纳西的一个附属小镇而已。印度人相信,在世界诞生之前,就有了恒河和瓦拉纳西。每天有无数的印度人来到瓦拉纳西朝圣、洗浴,哪怕死去也想死在这儿,并在恒河的岸边焚烧遗体,将骨灰抛洒入永恒的河流。瓦拉纳西永远是那么喧闹、那么多彩,而与之相比,鹿野苑显得毫不起眼,仿佛只是一个庞大城市的郊区而已。

两千多年前的鹿野苑是一派山清水秀的自然风光,佛陀到达这里的目的是寻找他的随从。

在迦毗罗卫国的王子离家后,他的父亲曾经派了五位宗室子弟跟随着他、侍奉他,当悉达多接受了牧羊女的供养,开始吃乳糜的时候,他的随从以为他放弃了修行,愤然离去。五人来到了鹿野苑的一片竹林中继续苦修。悉达多要寻找的就是这五个人。

在鹿野苑,他找到了五位仍在苦苦思索的侍者,并向他们传授了四圣谛。对于佛教来说,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意味着悉达多所领悟的佛法能否准确地传达给别人。在各种佛教传说中,这一过程也充斥着种种神迹的记载,仿佛离开了神迹就不会有人相信。

但在现实世界中,实际打动五位侍从的必然不是神迹,而是悉达多体系中的逻辑的力量。在弗朗西斯·培根之前,人类社会注重演绎而忽略验证,当遇到问题的时候,往往依靠苦思冥想而不是试验来获得答案,这个答案往往是一整套的理论,只要逻辑上没有纰漏,他们就认为找到了答案。在悉达多和曾经的侍从之间一定也出现过辩论,以检验他理论的可靠程度,当侍从们发现这是一个经得起逻辑考验的体系时,便怀着喜悦接受了它。

这五人成了佛陀的第一批信徒,并出家为僧,成为佛教史上有名的五比丘。也从此刻开始,佛教的佛、法、僧三宝已经圆满集结,迦毗罗卫国的王子悉达多·乔达摩也正式成为佛陀。

在鹿野苑,已经成为佛陀的悉达多继续传教,共吸收了约60名信徒。之后,他开始走向全国各地。

如今,从瓦拉纳西去往鹿野苑只需要20卢比的车费。我和一位意大利游客拦了一辆三轮助动车,车的后座已经有了三位印度人,我们只能坐在司机的身边,一边一个,半个身子探在车外,迎着风散着发。印度的三轮车价格便宜、行走方便,一公里平均只需要两个卢比,折合人民币不到三毛钱。不过便宜的交通工具往往不是专享式的,小小的三轮车招手即停,往往能够载七八个人。我见过最厉害的司机曾经让车上挤了十七个人,人们以怪异的瑜伽姿势堆在车里,却都谈笑风生,谁也不在意。

如同蓝毗尼一样,鹿野苑如今也只剩下了一片废墟。印度佛教的建筑在印度教统治的时期大都保存完好,但到了伊斯兰教入侵的时期,大部 分都遭到了破坏。鹿野苑也不例外,12世纪时,这里曾经被穆斯林侵袭。在佛陀曾经修行的精舍原址上,一座座红砖砌成的建筑残基被埋入土中保存了下来,后来又被考古学家挖了出来。这座废墟上唯一的地上遗存,是体积巨大的答枚克佛塔,任何一位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对这个高几十米、直径近30米的巨大建筑感到惊叹。这个建筑最早建于阿育王时代,距今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它躲过了历次劫难,至今仍然高耸入云,与其他的佛教景点一样,善男信女们围绕着佛塔不停地转着圈、念诵着经文。几只绿色的鹦鹉把佛塔上面的几个小洞当成了家,不停地伸出脑袋望着下面的人们,对它们来说,尘世的喧嚣只是它们生活的一个背景,所谓虔诚,只不过是一种生活状态罢了。

现代人为了纪念佛陀在鹿野苑的传法,在20世纪30年代重新修建了一个香室精舍,供奉着佛陀的塑像,并在两侧的墙壁上用精美的壁画展示着佛陀的生平。一群身穿白衣的日本游客虔诚地听着导游的讲解,他们的虔诚令人肃然起敬。

我无意追溯佛陀一生传教的行踪。我一直在思考:佛陀一生中,他的教义真的被普遍接受了吗?还是如同耶稣基督一样,在他死后才获得了人们普遍的尊重和崇拜?

事实可能更接近于后者。于是,我宁愿略去他传教的一生不谈,直接去他涅槃的地方看一看,在那儿或许隐藏着某些线索。

入境印度的第一天,清晨刚刚离开尼泊尔的蓝毗尼,中午出了境,踏上了去往古拉堡(Gorakhpur)的汽车。几个小时后,我从古拉堡转车去了一个叫做拘尸那罗的地方,这里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它是佛陀死去的地方。

晚年的佛陀带着他的少量弟子来到了拘尸那罗,在这儿,佛陀一病不起,不久就圆寂了。佛教经典也不得不承认他死时的凄凉。

虽然他一生中建立了好几个精舍来传授理论,并且得到过几个帝王的支持,但与广大的世界相比,他的信众还是太少了。到老年,除了一小部 分人追随他之外,大部 分人仍然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望着他。

更令世俗人士感到凄凉的,是他的族群释迦族也已经灭亡了。他曾经度过了童年和青年时光的迦毗罗卫国已经不存在,族人都被杀光,而佛陀除了将之归咎于此生的命运之外,无法做任何有效的拯救。

灭亡释迦族的,就是它曾经的宗主国拘萨罗。据说这位叫毗琉璃(Virudhaka)的拘萨罗王子是由一位释迦族的女人所生。他的父亲向释迦族求婚时,释迦族将一位侍女冒充公主嫁给了他,这位侍女生下了毗琉璃。毗琉璃年轻时回姥姥家受到了同伴们的嘲笑和侮辱,说他是侍女的儿子,于是他决心报复。

回到拘萨罗,他篡夺了父亲的王位,并发动了对释迦族的战争。佛陀为此劝退了毗琉璃三次,但终究无法改变结果。释迦族的男子被战象践踏全部 死去,女子因为拒绝出卖自己的身体,都被活埋了。

据佛经记载,晚年的毗琉璃王荒淫好色,最后落水而亡,曾经雄霸一方的拘萨罗也被摩揭陀国所灭,这为印度的统一打下了基础。但这一切对于释迦族来说,来得太晚了。

拘尸那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镇,在佛陀时代,甚至连人家都没有,他就这样死在了荒郊野外,没有人崇拜,没有人祭奠。这样凄凉的晚景在普通人看来,都显得悲伤。用中国“叶落归根”的眼光看,国破家亡的佛陀到老年甚至不知道该死在何处,埋骨何处。死在路途上,与其说是一种幸运,毋宁说是一种惩罚。

作为印度第一个历史人物、对世界影响最大的人,这样的结局就更显得让人感伤。他甚至没有耶稣基督式的悲壮色彩,反而更像孔子那样,一生追求完美,却无法达到目标,最终像一个平常人那样死去。

当我到达拘尸那罗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下车后还要走十几分钟才能到他圆寂的地方,那是一个风格独特的桶状小庙,坐落在一片红砖废墟之中。这些废墟与鹿野苑的很相似,都是佛陀死后所建,又都随着佛教的衰微而被废弃、埋于地下。

在小庙的门口,二十几位信徒正拿着一块黄色的绸缎等待着,一位僧人向我招手,让我加快速度。在庙门外,有的人已经点着了蜡烛。这时我才明白,他们在举行一个仪式,迎接夜晚的到来。

太阳落山的那一刻,人们拉着黄绸缎进入了庙内,没有诵经声,没有音乐,他们默默地为一座涅槃像盖上了黄色的绸缎。这座涅槃像已经有了上千年的历史,用当地的黑色石头雕刻而成,在混乱的年代里,信徒们曾经用沙子将佛像覆盖,数百年后又再次被发掘。

如今,黑色的石像已经被信徒们用金箔包裹,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加上黄绸缎的被子,在蜡烛的映衬下显得极为安详。

在一天之内经历了佛陀的出生与死亡,世界在我的面前已经停滞、回转,我仿佛回到了几千年前,那一夜,一位叫悉达多的人默默死去。他一定没有想到自己的宗教会穿透千年的混沌,一直影响到现在。

等人们从佛寺中出来,天色突然间黑了很多,一位喇嘛仍然在寺外的角落里点着蜡烛,摇曳的烛光显得如此孤寂。也许在佛灭的那一天,他的弟子也是如此点燃油灯,伴随着他走完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