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禁瞧向锦瑟,却见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神色安然。
似感受到了大家关注的目光,锦瑟抬起浓密的睫羽,一双水润清澈的眸子含着笑意瞧向老夫人,道:“老夫人是否叫人支了屏风来?”
经锦瑟一提醒,老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忙吩咐丫鬟将十二扇的四季斑斓花鸟鱼虫檀木屏风支起。姑娘们移步走到屏风后,严嬷嬷才出去迎谢少文进来。
锦瑟和众位姑娘坐在屏风后面,分明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氛,不少姑娘直勾勾地盯着屏风外面,好奇、焦急者甚众。紧接着,锦瑟清晰地听到了几声抽气声。她眸中闪过讥诮,眼波流转。
屏风外面果然出现了谢少文玉树临风的身影。而他的身侧、那一抹明艳的红影,正是她的好姐姐姚锦玉。
虽有屏风挡在面前,但透过上好的乾州贡品纱,姑娘们仍将站在不远处的谢少文瞧了个清楚。谢少文本就英俊,如此隔着屏风,更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令他俊逸的身影越发夺人眼目了。他从容地给老夫人作揖拜寿,声音温文,举止优雅,风度翩翩。
锦瑟能感受到四下流动着汹涌的暗流。有些姑娘的目光半晌还流连在那抹身影上,香腮绯红;有些姑娘记恨地瞪着站在谢少文身旁、一脸娇俏笑意的姚锦玉;更有一些姑娘已将目光转向了她,其中的神情自是艳羡、嫉妒加之同情、怜悯。
对于那些艳羡、嫉妒,锦瑟不以为意,至于同情和怜悯却叫她心下欢喜。她们之所以同情她,不过是在可怜她——未婚夫君竟和姐姐出双入对,却不知这正是她心中所愿。
锦瑟敛眸端坐,对众女的目光视而不见。光线透过屏风朦胧地照在她净白如瓷的面颊上,她浓密的睫羽下落了两片金光,她的神情静淡而温雅,透着天生的高贵和从容,令那张犹显青涩的面容,瞬间散发出一股叫人不可逼视的美丽来。
瞧着这样的锦瑟,再想着她的出身,众女原本轻视的内心不自觉有了变化。
而此刻外面正好传来了姚锦玉的声音,“孙女给老夫人拜寿!恭祝祖母日日绕膝戏子孙、笑颜常开怀、瑶池春不老。”
姚锦玉的声音如百灵鸟般清脆,说话间磕了个头,笑意盈盈地瞧着上头端坐的老夫人。
姚锦玉的模样娇俏而讨喜,可众女瞧着她,却大多露出了不屑之色。
众人再瞧锦瑟,与姚锦玉相比,一个安宁恬淡,一个哗众取宠;一个知礼沉敛、从容有度,一个厚颜取巧、自以为是。不过片刻,高低贵贱立分。
姚锦玉和谢少文一道进来,本就叫众人浮想联翩,偏偏姚锦玉还沉浸在自我营造的美好意境中,虚荣心得到了空前满足。想着她方才和谢少文在园子中烹茶聊天,此刻又一同出现在众人眼前,锦瑟肯定要嫉恨得咬碎一口牙,她的得意便更加难以抑制。
老夫人扯开嘴角,冲众人笑道:“瞧这丫头嘴巧的,惯会哄我这老太婆开心。快起来。”
似为了掩盖方才的怪异气氛,众人无不笑着附和。要知道今日做客姚府,姚府的颜面还是要顾的。众人越是不屑于姚锦玉的所作所为,面上便称赞得越夸张。
姚锦玉只当众人是真心赞她,她的面上一红,一脸娇羞模样。
郭氏站在老夫人身后,瞧着姚锦玉扭捏作态的模样,她微嘲地瞥了眼吴氏。
吴氏已面色惨白。见姚锦玉仍不自知,站起身后依旧亭亭地站在谢少文旁边,吴氏只恨那日不该对女儿嘴快,竟与她说起谢少文的事来,才使得女儿早早便将芳心暗许,此刻竟忘了形。她焦急不已,却笑了起来,冲众人道:“这孩子面皮薄,夫人们可莫再夸她了,瞧她这会儿都羞得犯痴了。”又忙冲姚锦玉招手道:“还不快到后面去帮娘招呼姑娘们,傻站着做什么?”
姚锦玉对上吴氏的目光,见平日慈爱的母亲此刻眼中竟满是厉色和责备,她顿时怔住,有些不明所以。但吴氏的手段和心机她却知道,故而愣过之后,她便忙依了吴氏的话,道:“是。”
姚锦玉的脚步尚未动,郭氏便笑道:“大姑娘是不是忘了给老夫人奉上寿礼了?老夫人平日最疼爱大姑娘,大姑娘却将寿礼藏着掖着叫老祖母眼巴巴地等着,该打该打!”
郭氏这话简直就是在提醒大家,姚锦玉在祖母寿辰之日迟迟不到却私见外男的事实。要知道,其他几个姑娘的拜寿礼在福禄院时便已奉上了。此刻其他姑娘都在屏风后回避,唯有姚锦玉站在外面,显得刺眼而轻佻。
吴氏本想叫姚锦玉赶紧到屏风后面去,也好遮掩一二,谁知郭氏偏不叫她如意。吴氏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然而想到姚锦玉得她吩咐早早为老夫人准备的寿礼,吴氏便又笑了起来。
姚锦玉闻言,再次转身,又跪了下去,道:“孙女身上穿戴富足、平日吃用考究、屋中物件精美,皆为祖辈辛苦积攒之功,孙女生而享之,实感惶恐。孙女承蒙祖母疼爱,今日祖母寿辰,孙女无以为报,唯一手拙劣的绣工勉强算得上本事。孙女便绣了一屏风面儿,谨祝祖母福寿安康。”
郭氏在心中腹诽起来,姚家姑娘们送的都是绣品,怎偏这位大姑娘名堂多,倒说得自己有多纯孝般,连祖辈都抬出来了。
郭氏这样想着,已目不转睛地盯向了妙红呈上来的绣面儿,一门心思想挑姚锦玉的毛病。
绣面儿展开,众人眼前一亮。只见黑纱缎面上用金线绣了数十行经文,整整齐齐的隶书,字体工整庄重,尤为醒目。
众人面露惊叹之色,却见展开绣面儿的丫鬟雅冰和雅芝笑着换了下位置,道:“是双面绣呢,老夫人快再瞧瞧这面。”
另一面竟更加精美,绣着一幅观音像,足有一人高,绣工精细,形象栩栩如生。微风吹拂在绣面儿上,金丝银线随之浮动,似有道道耀眼光芒自绣面儿上散出,映衬得观音愈发紫光四射,让人觉得祥瑞纷呈。
屋中片刻静默,接着便响起众人的称赞之声——
“好漂亮的字!好精湛的绣工!”
“没想到姚大姑娘小小年纪竟有此等绣工。这般手巧的姑娘却不知将来会被谁家聘了去!”
“咦?你们瞧那观音的面容,有些像……呀,这不是老夫人吗?”不知哪位夫人惊呼了一声。
众人凝眸望去,却见观音的面容,不管是五官神韵还是眼角的细纹,都与一旁含笑而坐的老夫人相似。夫人们惊叹不已,便是自诩见多识广、瞧不起姚府的万氏也露出了赞叹之色。
见姚锦玉压过了姚锦红的风头,郭氏虽愤愤不平,却不得不承认姚锦玉绣的屏风面儿实在精妙。
锦瑟的目光也落在绣面儿上,她漂亮的唇角轻轻弯起。前世中,姚锦玉便是靠这绣面儿得了万氏高看,也换了个纯孝端方、心灵手巧的美名。而今天,她会让姚锦玉知道什么叫自食其果。
众人交口称赞。
吴氏的面色缓和了几许——百事孝为先,一个孝字可是能掩百丑的,只要姚锦玉孝顺的名声传出去,她和谢少文一道进来的事,也不是不能遮掩过去的。于是,吴氏的面上总算有了几分真实的笑意,道:“这孩子为这绣品整整忙了三个月,一日只眯两个时辰。也就是母亲疼宠她,她才会如此回报,倒叫我这个当娘的都拈酸吃味儿了。”
吴氏一言,众人又是一番称赞。
老夫人拉姚锦玉到身前,动容而心疼道:“怨不得这些日子你总闷在房中不出来,眼睛也日日充斥着血丝。你这孩子,你一片纯孝,祖母又怎会不知,何必费心费神地绣这东西?若是熬坏了身子,可叫祖母如何心疼是好?”
郭氏眼珠儿骨碌碌一转,有了主意。转身,她冲严嬷嬷道:“嬷嬷,不是叫你吩咐厨上给大嫂熬安胎药吗,这都半晌了怎还没好?”她的声音实在不小。
屋中微静,便闻严嬷嬷道:“老奴已吩咐了厨上。因惦记着夫人这里,怕再有事吩咐老奴,老奴便又匆匆回来了。老奴路过依弦院外的思慕亭,刚好碰见大姑娘正招呼世子吃茶,便一道过来了。夫人莫急,老奴再去厨上催催。”
听严嬷嬷如此一说,众人的心思便又动了——武安侯府的世子去瞧四姑娘,偏大姑娘在院外招呼其吃茶,而四姑娘毫不知情地早早便来贺寿了,这分明是大姑娘截住了去探病的世子;再者说来,既然大姑娘是和严嬷嬷一起来到锦绣堂的,大姑娘应该已经从严嬷嬷那里知晓了母亲有孕一事才对,怎么她进了锦绣堂,却并未关心母亲一二呢?若不是姚大姑娘早就知道了其母有孕,便是她根本没将母亲放在心上。连生母都不关心的人,又怎会是至纯至孝的?多半是为了出风头。见过厚颜的,却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皮的,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就能丢下脸来在自家院子里公然勾搭男子,真是伤风败俗啊!
吴氏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姚锦玉还不自知,她面带娇羞地拉了锦瑟的手,道:“本以为四妹妹还躺在病床上,才代妹妹为世子烹了一壶茶。妹妹不会怪姐姐自作主张吧?”
锦瑟回握了姚锦玉,笑容甜美,道:“世子远来是客,怠慢不得。我不在依弦院,由姐姐代为招待,再合适不过了。”
姚锦玉见锦瑟竟一点都不介意,她心中倒有些不是滋味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而姑娘们听到两人的对话、瞧着锦瑟唇边的柔婉笑意,又闻锦瑟说远来是客,再想到谢少文终究是外男,便觉姚锦玉的行为更加伤风败俗了。
谢少文自到了姚府听闻锦瑟病了便匆匆去探,谁知却被姚锦玉堵在了院外。他见姚锦玉实在热情,又听说锦瑟还在休息,便和姚锦玉在亭子里吃了会儿茶。后闻锦瑟已到了此处给老夫人祝寿,这才又匆匆赶了过来。他自进屋便欲问锦瑟病情,无奈一直未寻到时机,此刻听到锦瑟的声音,哪里还忍得住,忙站了起来。他冲着屏风道:“锦瑟妹妹的病可大好了?”
吴氏见众人的神情已知她们心中所想,她急得出了一身虚汗。可今日的一件件事情太过蹊跷,她想不明白,明明她早就将一切都筹谋好了,步步算计得几乎完美,本以为稳操胜券,却不知是哪一步出了岔子,竟遭受连番打击,没有一样事合乎心意。现在见谢少文一脸关切地站起身来,吴氏心有不甘地笑道:“难为世子如此惦记你。四丫头,还不快出来叫世子瞧瞧,也好叫他早些安心。”她言罢,又冲众人道:“这两个孩子本就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如今一别三年,也是难为了世子这般重情。”
吴氏这话真像一把利剑直逼锦瑟——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若是将来退了亲事,谁家还愿意来聘她?
锦瑟闻言却也不急,只站起身来福了福,道:“男女七岁便不同席,如今我与谢公子已非昔日孩童,岂能……婶娘莫开四丫头玩笑了。”
锦瑟言罢,却羞红了脸、侧了侧身,似隔着屏风都不肯与谢少文正面对上。竟是极为恪守礼节,不愿依了吴氏的话出去与谢少文相见。
其实大锦定亲的男女寻常见面是不算失礼的,亲朋故交之间寻常走动,孩子们也都不太避讳,像姚锦玉今日便在院子里碰到了谢少文,也不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实是锦瑟做得太过明显,又将众人都当成了傻子。而锦瑟执意不见谢少文,便更显出了姚锦玉的轻佻。偏众人只从锦瑟的语气中听到一股娇羞,丝毫感觉不出她是在针对姚锦玉,只觉得她是被吴氏打趣得狠了、羞不自禁才不愿露面。
当众如此打趣小辈,确实有失长辈风范,更突显了吴氏的随意。众人此刻皆恍然,原来姚大姑娘举止轻佻是上行下效,也难怪小小年纪就如此狐媚。
吴氏再次愤恨难堪。
锦瑟却冲白芷低语两句。
白芷上前一步,挡住了锦瑟的身影,向谢少文见了礼,回道:“奴婢请世子安。姑娘说她不过受了些风寒,如今已大好了,劳世子如此担忧实是惶恐。自凤京一别已近四个年头,姑娘也甚为挂心侯爷夫人和世子爷,叫奴婢代为问候世子好。”
锦瑟竟连话都不愿与谢少文直言,知礼守礼至此,不愧是大户清贵出身!
众人自然也没漏听白芷口中一别近四年之语。想到四年前锦瑟和谢少文还是半大的孩子,方才吴氏那句青梅竹马所引发的猜想便瞬间明晰了。
谢少文自锦瑟起身,便直勾勾地盯着她。隔着屏风他只觉眼前一亮,脑中蓦然浮现那句“女大十八变”的俗语来。耳听锦瑟羞恼带嗔的话,又见她似羞似恼避开的身影,纤柔的腰肢翩然而动,谢少文的一颗心更是跳得飞快。他的脑中充斥着三年前锦瑟的一颦一笑,只觉喧嚣之音瞬间离他远去了,唯有眼前身影夺去了他的七魂六魄。
锦瑟感受到谢少文火热的目光,她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讥讽和恶心来。而她的面上却带着羞涩之意,身姿和气度偏又落落大方、从容优雅。
众人见锦瑟的面容虽青涩,但已显露绝丽之美,又有此番气度,不觉感叹:若再过两年,她该出落成何等倾城之貌,只怕比她那位京城第一美人的母亲廖华更为出色吧?
再观站在锦瑟身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娇俏可人却分明带着几分嫉恨神情的姚锦玉,众人一时只觉得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更观谢少文那股热乎劲儿,众人便都明白了,姚锦玉这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武安侯世子有锦瑟这样的未婚妻,又怎会瞧上她?一时,大家对姚锦玉更为不屑了。
谢少文听了白芷的话不禁有些失望,只觉阔别近四年,锦瑟和他生分了。可转念他又觉得锦瑟是当着这些人的面,不好意思和他过分亲近。他便遂了锦瑟的意,笑道:“劳妹妹记挂,这些年我也甚好。”
吴氏见锦瑟完全没有露面的意思,有些不甘。她正欲再言,一个嬷嬷快步奔了进来,禀道:“老夫人,江安县主来访,如今已进二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