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今日江安县主会如此礼遇文青,文青不明所以,大家也分明都想错了,大概都以为江安县主和姚家有什么渊源。可锦瑟却知道,当年祖父和父母在世时与江安县主实没有任何来往。若说有交情,也只是当年江安县主的公公萧阁老曾与祖父同朝为官,可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江安县主如此为文青说话,倒叫锦瑟心中诧异,是江安县主性情宽厚呢,还是其中有自己不知的缘由?看方才江安县主对吴氏的态度,又不似宽厚热心之人啊!
又热闹了片刻,老夫人见姑娘们一直躲在屏风后面,便笑着令文青等人陪同谢少文到前面去吃酒。等少爷们走了,屏风才被撤去,姑娘们这才向江安县主见了礼。
唯锦瑟被叫到了近前。江安县主拉着她的手,少不了关切两句。锦瑟一一答了,态度不卑不亢、从容有礼。江安县主见了,眸中便多了两分喜欢,竟褪下了右手的碧玺珠串往锦瑟手腕上套。
锦瑟观江安县主通身上下除了只在髻侧插了一排玉梳外,便只有手上这个珠串,知她定是不喜佩戴饰品之人。如她这般身份实也不需用饰品来抬高身价,而头上则是必须要插些发饰来固定发髻的。这珠串既被她戴在手上,必然不是寻常之物,只怕有些渊源,锦瑟哪里敢受?
锦瑟推辞不受。见江安县主坚持,她这才笑道:“县主若真要赏小女子见面礼,小女子倒瞧着县主头上那柄小玉梳精巧可爱得紧,可否请县主将它赏了小女子?”
众人闻言皆觉诧异,只道锦瑟此举委实不当。江安县主头上的那排玉梳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雕工却出自一人之手,一瞧便是一大块羊脂玉分雕而成。这套玉梳若拔了最小的给锦瑟,剩下的就不能再佩戴了,而江安县主又不能将一整套都拔下来送她,锦瑟此举当真有些任性鲁莽。再者,瞧着那碧玺珠串不过一般货色,这套羊脂玉梳的质地却极佳,哪有这样讨要物件的?
江安县主闻言,却极为认真地又瞧了锦瑟两眼。她没再坚持,将碧玺珠串套回自己手上,拔了头上最小的玉梳插在锦瑟的鬓边,笑道:“你既喜欢,又有何不可?到底是娇俏的小姑娘,只插这一支小玉梳,便添色不少,好看得紧呢。”随后又冲万氏笑道:“还是你眼毒,早早便订下了这么个美人坯子,又是这般灵巧聪慧。叫人眼热啊!”
万氏便也笑道:“京城的闺秀仰慕韫哥儿才华的不知多少,个个都是钟灵毓秀的美人,只怕你挑媳妇儿都挑花眼了。我武安侯府只得这一个,你倒来眼热了,真是叫人气恼。”
众人便都笑了。
锦瑟谢了江安县主,然后躬身退下。
众夫人见江安县主对锦瑟讨要玉梳之举非但没有不喜,反对她称赞不已,便更觉先前猜测得对,瞧向锦瑟的目光也愈发柔和起来。
其他姑娘起身见礼,倒再未有能叫江安县主叫到近前的了。只有那位吴姑娘见礼时,江安县主却笑着瞧向她身后的丫鬟流云,道:“吴大姑娘身后的婢女倒似北域人呢。我这暖柔丫头也是北域人,总念叨着思乡情切,一会儿你们倒可一处说说话。”
吴姑娘闻言便笑道:“流云是从赫拉草原来的,不知暖柔姐姐的故乡是?”
站在江安县主身后做丫鬟打扮的姑娘这才抬起头来,倒引得众人抽气不断。只见暖柔瞧着十五六岁,正是女子最美丽的时候。因是异域人,其身段比大锦女子足高出两头,出落得窈窕有致,却又带着一股北方女子独有的健美和洒脱之气,配上那极度艳丽的五官、风情万种的神情,倒不似个丫鬟。
锦瑟瞧着也是眼前一亮,只觉这暖柔的容貌娇艳如妖,便是女人见了都要心跳失速。她跟在江安县主身后,怎么瞧怎么古怪。
“这可巧了呢,婢子也是从赫拉草原来的。”暖柔笑道。
江安县主便摆手道:“行了,知道你见了老乡高兴,却也莫失了身份,一会儿自给你们叙话的机会。”
暖柔又笑着谢了江安县主。
江安县主这才冲吴姑娘道:“都说江州人杰地灵,果真如此。姑娘们一个个俊俏不说,还都知礼得紧。莫拘束,快坐吧。”
吴姑娘谢了江安县主后从容落座。倒是其他姑娘见她因一个婢女和江安县主说上了话,纷纷露出气恼、嫉妒之色。
姚锦玉也一脸阴色,十指紧紧地抓着她绣的屏风绣面儿,瞧着吴姑娘的目光中也有些不忿。作为姚家嫡长女,她见礼时,江安县主都没多瞧她一眼,却对一个小小县丞的姑娘青睐有加,自然叫她内心不平衡了。
锦瑟见姚锦玉的模样,她心思一动,倾身靠近姚锦玉。
瞧着被姚锦玉抓揉成团的绣面儿,锦瑟道:“大姐姐轻些,这绣面儿好容易绣成,若是弄坏了岂不可惜?”
姚锦玉闻言,顺着锦瑟的目光瞧去。待看到膝头的绣面儿时,她心中一动,脸上阴厉之色一扫而空。她和锦瑟说笑了两句,便极爱惜地抚平了绣面儿上被她抓出的褶皱。锦瑟瞧在眼中眸光微澜。
果然,不过片刻,姚锦玉一松手,绣面儿便自她的膝头滑到了地上。接着只听姚锦玉惊呼一声,“哎呀!”
锦瑟和众人一道瞧去,姚锦玉已惊慌地站了起来,尴尬一笑。
锦瑟又怎会不知姚锦玉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是想引江安县主注意,夸赞她姚锦玉罢了。只是很快她的好姐姐便会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江安县主果然注意到了姚锦玉的动静,目光转了过来。
姚锦玉忙羞涩地福了福身,道:“小女子手滑,一时不防,竟掉了给祖母的寿辰礼。惊扰了县主,还请县主原谅。”
江安县主便笑道:“寿礼?瞧着倒似一绣品,拿来让我瞧瞧。”
姚锦玉一乐,仿佛已看到一会儿江安县主夸赞她时,众小姐艳羡、嫉妒的目光。她清脆地应了一声,亲自捡起地上的绣面儿,捧至江安县主面前。
绣面儿被展开,江安县主最先瞧见的是绣满经文的一面。见字体秀美、绣工不凡,江安县主便笑着点了点头。
姚锦玉不觉面露得意之色,笑道:“这是双面绣。县主再瞧另一面。”
两个丫鬟将绣面儿翻转,绣着观音像的一面便呈现在了江安县主眼前。
江安县主刚开始也如众人一般眼前一亮,接着瞧出那观音容貌上的特别之处来,她唇角的笑意便收敛了。
凝眸瞧了片刻,江安县主冲老夫人道:“绣得不错。这观音的容貌慈祥可亲,让人顿时生出一股敬仰之心来。早先我曾在宫中见过一份皇长子献给太后娘娘的生辰礼,可巧也是这样一幅观音画像,那观音的容貌也是效仿太后的模样画的。这绣品倒和皇长子殿下那幅画有异曲同工之妙,绣得传神,便是我瞧了,也想起身拜上一拜呢。”
江安县主言罢,锦绣堂中一片死寂,众人皆变了面色。老夫人面上的笑容凝滞了。吴氏身子一软,差点儿没坐稳从椅子上滑下来。而姚锦玉方才还红润的脸蛋儿瞬间煞白,她便是再蠢也听出不妥来了——她是什么身份,老夫人又是什么身份,岂敢和皇长子、太后相比?
姚锦玉兀自僵住,面无人色。
老夫人已厉目瞪向姚锦玉,呵斥道:“这主意是谁给你出的?还不快老实交代!”
姚锦玉吓得肩头一抖,哆嗦着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江安县主这才诧异道:“老夫人这是作何?孩子也是一片孝心,有思虑不周全的地方也是正常。老夫人何以如此?”
老夫人便急声道:“贱妇何德何能?知道的是她一片孝心,不知的还以为我姚家是如何轻狂的人家。若此事再被有心人刻意渲染、攻讦姚府,岂不是一场祸事?这孩子是个蠢笨的,主意定不是她想出来的。出这主意之人分明居心不良,是在害我姚家,若县主不点出来,我姚家岂不是要闯了大祸而不自知?你还不快快交代,这主意是谁给你出的?”
众人没想到竟会突然闹出这样一幕来,全都愣住了。
姚锦玉已知闯了大祸,腿一软瘫倒在地,吓得抖如筛糠、涕泪涟涟。
江安县主又道:“老夫人说得严重了,这么一来倒似我刻意来砸场子般。也是我说话没留意,竟叫老夫人生了此等误会。”
吴氏见姚锦玉如同烂泥般倒在地上瑟瑟发抖,她脑中也轰轰直响。情急之下,她起身跪在地上,道:“母亲,玉丫头也是一片孝心,她年幼,思虑不周。小孩子常闹些笑话也是难免,当不得真的。夫人们仁慈,必不会拿此事攻讦姚府,母亲多想了。您瞧,县主也说不是那意思啊!”
她这话说得倒似众人若将此事说出去便是不仁慈了,夫人们听了自然不喜。
郭氏站在一旁,原本很乐意瞧大房的笑话,可一听什么太后、皇长子,她也慌了神,只恐牵累到四房头上,弄得满门抄斩可如何是好。当即,她瞧着吴氏母女的眼睛险些喷出火来。
万氏也蹙了眉,更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这不知所谓的姚府撇清关系。退婚,这次势在必行!
锦绣堂中的气氛彻底冻结。
正在此时,锦瑟盈然起身,缓步上前。只见她面上仍挂着从容、柔和的笑意,一步步裙裾摇曳,舒缓如雨后慢慢盛开的花瓣。她缓步行至姚锦玉和吴氏身边,弯腰去扶二人。众人观之不觉瞪大了眼睛,便连江安县主也微微诧异地瞧向了锦瑟。
锦瑟却仿佛未曾察觉到众人的目光般,从容地弯腰半搀吴氏。她清越动听的声音中含着柔雅的笑意,道:“婶娘和大姐姐这是怎么了?快快起来。江安县主本是来贺祖母寿辰的,瞧见婶娘和大姐姐这般,岂不平添难受?”
没有老夫人和江安县主的话,吴氏怎肯起身?
锦瑟拉不动吴氏,她干脆裙裾轻拂,也在一旁跪了下来。而她的腰板却挺得极直,明眸依旧含着笑意,恳切地瞧着江安县主和老夫人,又道:“祖母莫恼,且听锦瑟一言。依锦瑟看,大姐姐所为当真算不得错。我大锦本就以孝治天下,孝心本就不分尊卑贵贱。再者,天下所有的长辈皆是爱宠小辈的,只怕在天下所有晚辈的心目中,祖母都如菩萨一般慈爱可亲,令其又敬爱又仰慕又信奉。”见众人面露赞同,她才又缓声道:“只是太后娘娘不仅是皇长子殿下心目中的菩萨,更是我大锦所有百姓心目中的菩萨,而祖母只是大姐姐和我们这些孙子孙女心中的菩萨罢了。皇上、皇长子殿下对太后至孝,我大锦百姓方能上行下效,对长辈恪守孝道。所谓言传不如身教,相信皇长子殿下之举必有用意。太后和皇上赞许皇长子,也是欲令百姓以殿下为榜样。我姚家世受皇恩,自当一切以皇家为表率。大姐姐感沐皇长子之孝,行殿下所行之事,这正是敬畏天家威仪之举,也是她的一片纯孝之心啊。”
锦瑟说话间,老夫人震怒的面色已缓缓平和了下来,唇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只觉大松了一口气。
江安县主瞧着锦瑟的目光则闪了闪,笑容和蔼地点头,赞赏之意毫不掩饰。
吴氏反应过来,忙道:“四丫头说得是。母亲,玉丫头是感沐天威,这才效仿殿下之举,世人便是听闻了此事,也皆会理解她的一番孝心。再者,这绣面儿是玉丫头奉给母亲的寿礼,自不会外传,往后也只有我姚府之人会见到,世人又怎会曲解玉丫头的意思。方才众夫人和小姐们还都夸赞玉丫头心灵手巧呢,县主方才定然也是此意。”
吴氏言罢,锦瑟见姚锦玉似呆住了一般,便忙拉扯了一下姚锦玉的衣袖。姚锦玉这才慌忙附和。
世上很多事靠的便是一张嘴,同一件事用不同角度去瞧,会呈现出全然不同的面貌来。那绣面儿经锦瑟这般一说,便似一个死结突然被一双灵巧的手一拉一扯就轻松地打开了。
方才锦绣堂中的气氛已僵到了极点,现在倒似一下子又活了。众夫人见江安县主已露出了笑意,便纷纷附和着。老夫人这才笑容满面道:“倒是祖母糊涂了,竟会错了县主的意,都快起来吧。还不快扶大夫人起来,她身子重,莫动了胎气。”
雅菊闻言忙去扶吴氏。
锦瑟却含笑自行起身,并侧身体贴地和雅冰一道将姚锦玉拉了起来。
见姚锦玉面上犹带着两道泪痕,锦瑟抽出绢帕轻轻地给姚锦玉擦拭了两下,道:“今儿是祖母生辰,大姐姐快莫哭了。再哭,祖母岂不要心疼坏了?”
锦瑟举止优雅,神情温婉,眸光明媚,气质出众,倒将她那绝丽的容颜都压了下去,叫人瞧着只觉赏心悦目、通身舒畅,竟难以生出反面情绪来。加之方才的事已很明白,吴氏和姚锦玉是怎样对待锦瑟的,而如今锦瑟又是怎样对待吴氏二人的?以德报怨,这要何等的气度才能如此?再瞧那挂着泪痕的姚锦玉,想着她方才跪倒在地、六神无主的模样,众人心中已自有一番定论。
万氏从头瞧到尾,见锦瑟这般,却在心中连叹了两声。只道若是姚鸿、姚礼诚尚在,这该有多好,这门亲事、这样的人倒也配得上她的文儿,可娶妻要娶贤,任谁家挑媳妇,尤其是嫡长子的媳妇不是先要论个身份的?没身份便没助益,就是再会持家也是白搭。这样想着,她便又将视线从锦瑟身上移开,捧了茶碗低眸饮茶,也掩饰了面上的感叹。
姚锦玉借着锦瑟的手拭去了眼泪,满面通红地拉了锦瑟的手,道:“谢谢四妹妹。”
方才她那般狼狈,若非锦瑟几句话逆转了局势,她是无法下台的。这会儿她冲锦瑟道谢,一方面是众人都瞧着,另一方面也是真有几分感激。只是道过谢,再抬头瞧着锦瑟那张沐在阳光下犹如枝头花蕾般娇美的面容,想着自己辛苦绣图、熬得双目通红却换来一场羞辱,而锦瑟却用轻描淡写的几言几语赢得了满堂赞许;再想着方才她如尘埃般瘫在地上瑟瑟发抖,锦瑟却能侃侃而谈,她便抑制不住地又嫉意翻腾,觉得自己是做了锦瑟登高的梯。
锦瑟将姚锦玉眸中之色瞧得分明,心下冷笑。前世的自己何尝不是吴氏母女登高的梯呢?若非有她,姚锦玉何以能成为武安侯府的少奶奶?大姐姐啊大姐姐,能令我踩,你该感到荣幸呢。倘若有一日你连这个用处都没了,会感到更可悲的。
经此一闹,时辰已不早。郭氏请了江安县主和老夫人的意,便招呼众人移步戏园子听戏。锦瑟早就累了,便向老夫人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