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那是一张演出现场的剧照。按穆萧所说,便是《游园惊梦》头场演出时拍摄的。因为只有那一场,是苏紫站在戏台上与穆萧搭戏。
而那个苏紫,画笛第一眼看去,便是一阵强烈的颤栗。因为,苏紫给她的感觉太异样了!
苏紫穿着一件白色的苏锈戏装,衣襟与袖口都锈有翩翩彩蝶,令她风姿卓然。头上戴着光彩夺目的头饰,美仑美奂,鬓角别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两绺黑发垂在胸前。
那张脸上,化了浓浓的戏妆。黛眉如画,目似秋波,颊飞红云,红唇含香。而这张绝美的脸,竟不禁令画笛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一张脸。
然后,她走到床头,在镜中看自己的脸--虽然未施粉黛,但与照片中的苏紫是何等相似!不,简直一模一样!
画笛愣愣地对着镜中自己的脸,几分钟后,她打开化妆包,打底、描眉、画眼、画唇,然后用指尖沾了胭脂,轻轻将眉下涂红,勾出鼻梁。
然后用方巾包住头,自己用手将眉稍眼角向上吊起,镜中一个活生生的杜丽娘扮相便出来了!
画笛惊得向后猛退几步,险些跌在地上。她重新回到电脑前,呆呆地看着屏幕上苏紫的脸。
她的脑海中迅速地想到了自己那空白的三年。原来,这三年竟然会是牡丹公子故事中的一个重要角色,而自己竟浑然不知!
不,不,这怎么可能?自己怎么会是苏紫?从来都没有学过戏剧,对昆曲的所知仅限于看过一遍《牡丹亭》剧本,喜欢那个如梦似幻的故事,喜欢其中的几首词罢了!她甚至连听都未听过一遍,又如何会唱?
一定只是巧合罢了!着了浓妆的苏紫跟自己有十足的相似罢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结论,画笛将镜子拿到电脑旁边,细细对比起来,却是越看越像,越看越慌!
自己真的是苏紫?不,她从小一直都叫画笛,虽然失去了三年的记忆,但自己的名字绝不会忘记!难道自己是个天才,能在那空白的日子,用短短的时间改名换姓,学会昆曲,登台演出?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而自己是怎么与穆萧,也就是网络上的牡丹公子认识的呢?
那是画笛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小说《十条鱼》的时候,穆萧常用“牡丹公子”的ID跟帖留言。一来二去,他们就这么认识了。就像一个现实中的朋友一样,在网络中谈天论地,久而久之,便熟识了。
如果画笛真的是苏紫的话,也未免太巧合了。难道是穆萧冥冥中有知?就似他曾经说过的一样,相信自己能在万千短信留言中认出苏紫来?
画笛的目光落在照片中的穆萧身上。这个时候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穆萧给她的震惊不逊于苏紫!
在此之前,画笛对唱戏的男性是有偏见的。大概是见多了旧时的反串,男戏子给她的感觉总是阳刚不足,阴柔有余,十足的娘娘腔。画笛最讨厌这类男人了。所以她刚认识穆萧,知道他曾经是一名昆曲演员的时候,穆萧在画笛的心里就打上了“脂粉男人”的烙印。
而此时此刻,他看见穆萧的扮相,才知道,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扮作柳梦梅的穆萧给画笛的感觉是:气质高雅、神采俊逸。那一身白衣白帽使他玉树临风,剑眉带韵,星目传情。一根翠绿的柳枝在穆萧的手中,似乎有了灵气,像丘比特之箭,射向苏紫。
穆萧身形挺拔,用水袖托住苏紫的水袖。苏紫则一派娇媚,手中的水袖似水一般流淌。如果穆萧是桥,那么苏紫便是水。小桥流水,诗意画意。
二人的目光胶着,默契十足。如果不是穆萧自己所述,画笛不会相信两人是初次相见。
画笛恍恍惚惚地去洗脸。她突然想到,穆萧说他就要来天堂谷了。如果他看到自己,会做何反应呢?他会相信画笛并不是他倾心相爱的苏紫吗?
心思纷乱之际,有人敲门。门开,外面的人是小伶。
“画笛姐姐,你还没有吃午饭吧。妈妈又做了鱼汤,等着你去吃呢。”小伶笑吟吟说道。
画笛舒了一口气。她现在根本没有任何胃口吃饭,但她想借此机会出去走走。继续呆在这个木屋里,她大概会发疯的!
户外秋阳高照,山谷里空气清新美好,加上小伶一路上蹦蹦跳跳,孩子气十足,令画笛心中释然很多。暂且不去想那些伤脑之事,先放松一下也好。
坐在那间温馨的小屋里,餐桌上的菜不多,都是农家菜,却很精致。特别是那道鱼汤,盛在白瓷盆里,奶白色,上面漂着几朵翡翠色的香菜,袅袅的雾气蒸腾上来,这哪里是鱼汤,简直就似一处人间仙境!
画笛看得有些痴了。她用小勺舀起一点汤汁,含在嘴里。汤香而不腻,鲜美无比,回味无穷。
叶琴用温柔的目光看着画笛,轻轻笑道:“你这丫头,就爱喝我做的鱼汤。”
画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的食欲已经被鲜美的鱼汤勾起,第二勺鱼汤刚刚舀起,动作却忽然僵住。
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没来由地袭上心头。画笛忽然想,为什么房东每次做鱼,都只有汤没有肉呢?
鱼肉到哪里去了?
画笛将那勺鱼汤放在眼前仔细看。奶白色的汤汁上面是一层浅浅的油水,散发着诱人的光彩与香味。这个时候,她竟然想到了她的紫蝶尾龙睛!
为什么每次少了一条金鱼,房东叶琴便“恰好”要自己来喝鱼汤?!
这么一想,画笛的手一抖,汤汁洒出。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恨不得把几天来吃的东西全吐出来!
而胃里其实早已消化干净。那些鱼汤,已经溶入了自己的血液!
天哪!三条可怜的紫蝶尾龙睛!
画笛抬眼再看叶琴的时候,竟感觉那双慈爱的眼睛里藏满了诡异。她心里一惊,汤勺从手中滑落,跌在地上。
画笛急忙掩饰着说:“叶阿姨,我忽然觉得不舒服。”她边说边捡起勺子,“哦,勺子脏了,我去洗洗。”
她冲进厨房,一眼看见汤锅还搁在火上。画笛一阵心惊肉跳。她走到汤锅跟前,猛地掀起了锅盖。
24.
汤锅里的汤汁已经舀干,只剩下一条肥嫩的鲤鱼,还冒着热气。银白色的鱼肉上覆盖着几片翠绿的香菜叶子。
没有什么紫蝶尾龙睛。根本没有。
画笛吐出一口气,
她将锅盖轻轻盖上,将勺子洗干净,转身却看见叶琴站在厨房门口。
画笛不知道她看到自己刚才掀锅盖的举动没有。她听到叶琴说:“快去喝鱼汤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喝了。”
重新坐回餐桌上,画笛却没了一点食欲,特别是对于鱼汤。往日总也喝不够的鱼汤此刻已变得索然无味。她装作很随意地问叶琴:“叶阿姨,这是什么鱼的鱼汤啊。怎么总见汤不见鱼呢?”
叶琴的脸色并无异常,轻轻笑着说:“亏你还是个作家呢。你不感觉喝鱼汤很雅,吃鱼肉就很俗了吗?喝鱼汤时汤水一滴不漏地喝下去,而吃鱼肉就会吐得满世界鱼刺。而且不小心还会卡着喉咙,麻烦得很。”
画笛虽然听叶琴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却起了困惑。即使是豪门贵妇也不见得会说出这种话,而这话却出自一个山村农妇。
她嘴里还是说:“鱼肉最有营养了,蛋白质含量很高,浪费了不可惜吗?”
叶琴说:“不会浪费的。那些肉还不够小伶一个人吃呢。”
小伶在一边叫嚷起来:“妈妈,我现在就要吃嘛。”
画笛暗自摇头,心想这对母女可真是有意思,害得自己刚才虚惊一场。
画笛回到木屋的时候,远远看到木屋的门前摆放着一样东西。
走近了,发现是一个牛皮纸袋子,靠墙放着。
画笛打开门,好奇地将袋子抱进木屋。
打开,里面是一幅油画。将油画从纸袋里掏出来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段千文。段千文说自己是个画画的,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作品。
大概是他心血来潮送给自己的礼物吧,他来的时候自己不在便留下来了。画笛心不在焉地想着,却是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吃了一惊。
那是一幅油画,已经非常精细地镶进质地优良的木框里。木框上雕有精致的花纹,形状竟然酷似金鱼。
而那幅油画,大胆地运用了深蓝、墨绿、金黄三种主色调。底色是深蓝,营造出一片海底世界,墨绿色的水草中,一位全身赤裸的少女正用优美的姿态游弋。少女周身萦绕着数条金鱼。
少女画得很美。身骨纤细,肤色健康。头发是金黄的卷发,波浪般飘摇在水波里。而少女的面孔,竟然跟画笛酷似。那一瞬间,画笛感觉自己就是画中的少女,就像一条美人鱼,正无拘无束地享受畅游的欢愉。
而那些金鱼,便是画笛喜爱的紫蝶尾龙晴。它们在少女周围嬉戏,尾巴似一只只紫色的蝴蝶。那是飞舞的感觉。
画笛看到那些紫蝶尾龙睛,条件反射地去数它们的数量。
数了两遍,结果都是九条!
一共是九条紫蝶尾龙睛!
画笛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个数量是段千文有意还是无意为之呢?
她将画放好,打开门,一眼看到段千文正在距木屋不远的地方站着,看着她笑。段千文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衬衫,手插在裤兜里,样子很酷。
画笛向段千文招招手,示意他进来。段千文飞快地奔过来,神采飞扬地问她:“怎么样?喜欢吗?”
画笛淡淡一笑:“画得不错,谢谢你。”
段千文说:“我昨天晚上连夜画的,一直画到中午才画完。”
画笛诧异地去看段千文,看到他眼里有几丝血红,想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可是看他的气色居然很好。
他们一起研究那幅画。画笛对绘画所知甚少,段千文便滔滔不绝地谈起来。从构图到色彩,从整体到局部,讲了许多绘画技巧,并举出了一些绘画大师,比如达.芬奇、梵高的作品,画笛听得几乎入了迷。
最后,段千文的话题回到自己的这幅作品上。他笑笑说:“你知道这幅画的名字吗?”
画笛摇头。
段千文说:“绘画我在行,可是起名字就是小白了。名字要留给你起才行,你是行家呀。这样这幅画就算我们合作的,可以署上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画笛有些哭笑不得:“我最讨厌起名字了。我常常为小说起什么样的题目发愁,你就别难为我了。”
段千文爽朗地笑了:“我逗你呢妹妹,其实这幅画我在构思的时候,名字就有了,不过不知道你能猜出来不能。”
画笛白了段千文一眼:“我怎么能猜出来,你就别吊我的胃口了。”
段千文用狡黠的眼神看着画笛说:“题目就叫《十条鱼》,恰巧与你的大作重名。你不会告我侵权吧?”
段千文还没说完画笛就叫起来了:“十条鱼?你识数不识呀?我数了两遍,都是九条呢。”
段千文哈哈大笑:“我上回就已经告诉你了,我妈妈说我不足两岁就会数数了,怎么会数错呢?”说完,脸上带出了诡笑。
画笛有些懵了。她想也许自己真的是漏掉了一条呢,于是重新去数。
还是九条!
难道是不显眼的地方还藏着一条?画笛仔细地看了画中任何一个地方。发丝间、水草中,石缝里,都没有。
“喂,你不是想告诉我,第十条鱼在那个女人肚子里吧。”画笛觉得自己这样说,并不是在开玩笑。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小说《十条鱼》里的情节。
段千文听罢笑得都喘不过气了。他笑了好半天才说:“什么肚子里啊。第十条鱼就是画里的美女,我心中的画笛妹妹呀。”
画笛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感觉段千文的手已经搭在了自己肩上。
25.
画笛触电般站起来,看到段千文一只手在空中停着,面色尴尬。
而段千文很快便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他朝画笛笑笑说:“妹妹何必如此生疏呢?我刚才也是情不自禁呢。没想到冒犯了妹妹,罪不可赦。”
画笛不动声色地说:“我昨晚没睡好觉,想休息一会儿。你请回吧。谢谢你的这幅画,我会收藏的。”
段千文不再说什么,知趣地离开。
画笛没有去送他。她听到段千文将木屋的门关上,就再没有声息了。想来是走远了吧。
她站在原地,感觉右肩头火辣辣地一阵灼热。她不禁用左手揉了揉肩头,体会这种奇怪的感觉。
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段千文只是搭上来一只手,自己的身体便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应呢?
画笛只觉得心思纷乱。她走到鱼缸前,看她的宝贝们还在无所事事地游来游去,七只紫蝶尾龙晴,一只也不少。
喂了鱼食,画笛回到电脑前,整理思路,继续写《惊梦亭》。
一直写到日落西山,手腕酸痛,才写完了昨夜牡丹公子跟她讲述的一切。
而对比昨天,今天写作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虽然说作家写作的时候,会有意无意将自己当作小说里的人物,分不清虚构与现实,但今天,这种感觉分明更真切了一些。她已经将自己当作了苏紫,将苏紫当作了自己。而她对牡丹公子,也就是穆萧的感觉,又亲近了几分。
画笛中途停下来几次。她打开穆萧给她传来的照片,长时间地看照片中的柳梦梅与杜丽娘。她已经毫不怀疑杜丽娘便是自己装扮而成。而柳梦梅,她在想,他卸妆之后会是什么模样呢?
这样想着,竟是一阵脸红心跳。
写完之后,她打开网络,将文章发到新浪论坛的“玄异怪谭”与天涯社区的“莲蓬鬼话”上面。很久没有写新小说了,她的粉丝们一定又会欣喜若狂的。
然后她用电磁炉煮了一点东西当晚餐,又去木屋附近转了一圈,回来洗澡洗衣裳。
牡丹公子说他明天一早就会来天堂谷找她的。明天一早是多早?九点?八点?还是更早?从青城市区来天堂谷,开汽车至少要两三个钟头。大概不会太早吧。
这样想着,画笛打开行李箱开始挑选衣服。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一条紫色长裙上。这条长裙她只在隆重场合才会穿,平时很少沾身。而这个时候,她觉得明天穿着这条长裙见牡丹公子,再合适不过。
牡丹公子不是告诉过她吗?苏紫喜欢穿紫色的衣服。也许是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一个“紫”字吧。
苏紫是化名吗?是自己在那段空白的时间里化身而成的吗?
试穿了这件长裙,然后将自己的头发梳好,发稍弄卷一点,脸上擦一层很薄的粉底,颊上刷一点玫瑰红色的胭脂。然后,她在镜中看到了一个童话里的公主。
她满意地对着镜子微笑了。从现在开始,她要等待她心目中的王子了。
苏紫痴痴地想着,感觉山谷里的秋夜有了难得的温暖。夜深人静的时候,画笛想,牡丹公子在做什么呢?
她忽然想到,牡丹公子每晚都在文艺广播电台主持晚间节目的,而自己一次也未听过。她甚至从未跟他通过电话,听过他的声音。
牡丹公子曾经告诉她,在网络上可以同步收听的。
于是她迫不及待搜索到网页。连接成功,是一曲清越婉转的苏格兰风笛。
然后,她听到一个很好听的男声说:“一首苏格兰风笛《Immigrant》,特别送给一个女孩。因为她在我的心目中,就如同这笛声一般明净清纯。她的名字里就有一个‘笛’字。”
男人的声音很陌生,感觉竟极其亲切。那一刻,画笛心里一阵冲动,很想用手机给牡丹公子发条短信,告诉他,她听到了他通过电波送来的笛声。
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发送。此刻一条短信也许会破坏这种温馨的气氛。她相信,牡丹公子知道她听到了他的节目。她相信,这便是心灵的默契。
而她忽然想,牡丹公子为何要送这首苏格兰风笛呢?笛声传送的只是一种清澈的朋友间的友情吧,虽然这友情来自异性。
牡丹公子心中真正始终爱着的人,应该只有苏紫吧。虽然他并不知道,画笛很有可能就是苏紫!
想到这里的时候,画笛忽然想,如果自己并不是苏紫呢?
这个念头让她一阵辛酸。在她刚刚看到苏紫跟自己惊人相像的时候,是多么的恐慌。而此时,她又多么希望自己真的是苏紫。如果她是苏紫的话,那么明天,她与牡丹公子便会旧梦重圆了。
苏格兰风笛之后,牡丹公子的节目也要结束了。他在最后告诉他的听众朋友们说,明天晚上,他们就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也许以后也听不到了。说到这里的时候,牡丹公子一直很清澈的声音开始低沉起来。他说他真的舍不得这里,舍不得他的听众们。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总会从一站走向另一站。
之后,仍然是那段传说里《游园惊梦》的间奏。画笛听到这美妙轻快的管弦声时,觉得身体里面,似乎绽开了一朵朵花来。
生命已经以一种惊人的力量,表达着幸福与美好。
画笛是在管弦的余音里睡着的。音乐萦绕在她的梦中,梦是色彩斑澜的。
就好似睡在温泉里的感觉。可是,不知道过了多久,泉水开始一点点变冷,既而冷得刺骨。
画笛在迷迷糊糊中团起了自己的身体。她开始觉得不对――身上的薄毯没有了,身子下面也不是柔软的床单,而是冰冷硬实的。
画笛睁开眼睛,发现四周一片漆黑,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她在周身摸索着,发现四周全是坚硬的木头,头顶也是。而且空间非常狭小。
画笛大骇,她开始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折腾起来。她很快发现,头顶的木板虽然厚重,但用足够力气,是可以掀开的!
她拼了力量,将那块木头掀起来,然后,站起身来。
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但画笛却感觉这地方如此熟悉。特别是那种气味――那种死亡的气息!
她想起来了,这正是昨天夜里自己无意中跌进的墓穴。而自己刚才正是从那具棺材里爬出来的!
“天哪!”意识到这一点时,画笛失声惊叫起来。惊叫声在狭小的墓穴里四撞,引起的回声更加瘆人!
画笛惊慌失措了一番,然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喘着粗气,在墓穴里摸索着,很快找到了那条隧道。
依前一次的经验,画笛很快从隧道里爬出来。当她站在铺满干草的坑底时,发现头顶那点天空已经亮起来。
是天亮了吗?
四周静悄悄的。画笛借着坑外照进来的光线,试着仿照段千文的方法爬出坑外。
还好,坑是倒梯形的,坑口比坑底大些,而且坑并不深,所以画笛费尽力气,居然一点点爬了上来!
当她拼着最后一点力量爬出坑穴的时候,画笛感到一阵眩晕。于是她走路的时候,身体一摇一晃的。她的胳膊甩起来,竟甩出了两条水袖。
原来自己竟然穿了一件白色的水衣!刚才的袖子是挽起来的,所以不觉得。此刻散落,自己就像一个身穿白袍的稻草人。
画笛的意志有点迷乱了。她身不由己地学着那晚出现的白袍人的身姿,在山路上飘摇起来。
她是朝着木屋方向走的。那也许只是由于潜意识。
这个时候,天色几乎大亮了。清晨的山谷里山风回旋,画笛身上的水衣随风而动,竟有点像下凡的仙子。
远处忽然开来一辆汽车,是一辆黑色的奥迪。奥迪一直冲着画笛驶过来,然后车停,下来一位男人。
那是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男人。他向画笛奔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苏紫,我终于找到你了!”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了。
画笛用迷朦的眼神看着男人。男人用激动的声音说:“紫儿,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穆萧呀!”
26
画笛近距离看着眼前的男人。男人的眼睛清澈又明亮,让人看一眼便会沉进去。
画笛有些痴迷了。他说他是谁?穆萧?这就是穆萧吗?那个唱《牡丹亭》的巾生,在网络上陪伴自己许多个日日夜夜的牡丹公子?
“穆萧……”笛画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紫儿,我是你的穆萧呀!”穆萧抱着画笛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他发现她很虚弱,便用颤抖的手臂将她抱进汽车里。
汽车一直开到木屋。穆萧将画笛抱下车,一直抱到木屋里的床上。
这个时候,画笛慢慢清醒了。刚才她从冰冷漆黑的棺木里爬出来,又拼死爬出洞穴,强烈的惊恐令她处在恍惚之中。接着她便遇到了穆萧,穆萧抱住她,叫她“苏紫”,她更是如同身在梦中。而此刻,回到熟悉的木屋里,闻到熟悉的清香,她的意识渐渐复原。
她发现自己的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长袍,只是上面沾满了泥土与露水。穆萧也察觉了,对画笛说:“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住处,她现在不在。我给你找身她的衣服穿吧。她不会有意见的。”
接着穆便从衣架上取下了那件紫色的长裙。他将裙子递给画笛说:“这件挺合适你的,你先换上。”
然后穆萧走出木屋,轻轻将门掩上。
画笛捧着这条裙子,百感交集。昨晚她正是打算穿着这条裙子见穆萧的,在这间木屋里睡着之后,却鬼使神差到了可怕的坟墓里。自己怎么会到坟墓里呢?难道是梦游?而如果是梦游的话,身上的白衣来自何处?
更匪夷所思的是,刚才看穆萧的反应,自己竟的的确确是苏紫!而画笛这个人,反而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从穆萧的世界里消失了!
想到这里,画笛心里一阵冲动。她想立即去告诉穆萧,她不但是苏紫,而且还是画笛!这么说,穆萧一定难以想像,就如同自己看到苏紫照片的反应。
画笛 将紫裙换上,然后在镜中理了理头发。面色还好,肤色白晳,双颊红润。
画笛走到门后,打开门,看穆萧站在不远的地方。他看到她,几步奔过来,叹息道:“紫儿,你好美。”然后,再一次拥她入怀。
画笛在穆萧的怀抱里有些迷失了。她觉得自己冰冷的身体一点点热起来,她想挣脱他的怀抱,跟他说清楚,可是他已经将唇贴到了自己的唇上。画笛的身体一抖,伴随着一阵强烈的颤栗,她不由自主地去迎合他的热吻。此刻,她就像一个演员,全身心投入到戏中的一个角色里。
过了不知多久,像是一个世纪,又像只在一瞬间,穆萧终于放开了苏紫。苏紫睁开眼,再一次专注地去看穆萧的眼睛,发现那双眼睛更清澈更明亮了。
这个时候,画笛才细看穆萧的面容。这张脸与照片中的柳梦梅交替地在脑海里重叠,都是一般的俊秀明朗。穆萧公子的长相虽然清秀,但不失阳刚,古典里又透出现代的气息。画笛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却在极短的时间里,被他捕获了。
穆萧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画笛的脸,用迷人的音色问:“紫儿,你告诉我,你是真实的吗?我是不是在做梦?”
画笛说:“我是真实的,不过我……”
画笛正要说出来自己的身份,忽然听到门外“砰”的一声,声音不大,却吓了他们一跳。
穆萧说:“大概是我的朋友回来了,她可能看到我们刚才的样子,不好意思惊动我们,现在才发出讯号。她见到你,一定会很惊喜的。”
说着,穆萧打开了木屋的门。却是一愣――屋外并没有人。穆萧正在疑惑,忽然发现门外的空地上有一本书。
捡起来,竟然是一本汤显祖的《牡丹亭》!
穆萧举着书问画笛:“紫儿,这是你丢下来的吧。嗯?”
画笛将书拿到手里,不禁面色大变。这本书是哪来的?难道……
画笛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刚刚进入了苏紫的角色,全身心投入,尽管心中有一万个疑惑。她不敢去探究事情的真相。如果自己是恰巧与苏紫长相相似,而穆萧已经三年未见过苏紫,三年前他们也只相处了短短的两三天,加上刚才自己一身水衣,他把自己错当苏紫也是可能的。而真正的苏紫,也许真的就在这个天堂谷里。也许就是初来山谷的夜晚,在山道上见到的那个白袍人。
这本书,是真正的苏紫放在这里,来提醒穆萧的吗?
画笛脑中正胡思乱想,却听到穆萧惊叫一声。原来他发现了段千文的那幅油画。
穆萧蹲在地上,仔细地去看搁在墙角的油画。他看了一会儿,抬头看画笛:“紫儿,这幅画中的女子,跟你很像呢。”
画笛正不知道说什么好,穆萧又发现了新大陆――那个硕大的鱼缸。
那些紫蝶尾龙睛,与画中的一模一样。穆萧数了数,对画笛说:“紫儿,你看,这些鱼跟画中的一样呢。而且数量居然也一样,都是九条。”
“什么?九条?”画笛冲口而出。她扑到鱼缸前,数她的宝贝们。不错,居然真的是九条!
“怎么多出了两条?”画笛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什么多出了两条?”穆萧奇怪地问。
“哦,没什么。这些鱼真好看呢。这是你朋友的吗?”
穆萧点头:“是啊。不过,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呢。她也没有说过自己会作画。哦,她是一个作家,叫画笛,写过一本书叫《十条鱼》。在她的故事里,女主人公养了九条金鱼,她每天都会跳进鱼缸里跟那些鱼呆在一起,所以她是鱼缸里的第十条鱼。”
经穆萧一提醒,画笛才想到早上段千文对自己说过的话。她才明白段千文在自己找不到第十条鱼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好笑了。原来,第十条是美人鱼的创意还是自己的,却在当时忘掉了。自己写的故事,通常在写完之后,便会将情节忘得一干二净了。
穆萧又说:“她一定是将自己当作了书中的女主角了。这幅画也一定是她的自画像。奇怪了,紫儿,难道她跟你长得很像吗?看,她的衣服你穿上也合适,你们身材也差不多呢。”
画笛张嘴想说,自己就是画笛,我不是你的什么紫儿。但穆萧看到她的表情,误会了她的意思,忙解释道:“紫儿,你别介意。我来天堂谷,并不是来见画笛的。因为画笛说,她在这里有你的消息,我是为你而来的。紫儿,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三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却是,画笛在听了穆萧的话之后,心里不是滋味了。穆萧说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见自己的。他心里只有苏紫而没有自己。如果自己说出来真相,穆萧一定会失望的,并会去寻找真正的苏紫……
于是,画笛说:“穆萧,这些事情我以后慢慢告诉你好吗?我现在要你马上带我离开天堂谷!”
穆萧点点头说:“好,你想到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我守着你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但在离开这里之前,我得等到我的朋友。她这两天发生了很多危险的事,我很担心她。对了,你见过她吗,紫儿?”
画笛摇摇头。穆萧说:“我一来这里就先找她,来木屋发现没人,手机也打不通,我就开车四处找她,却是没找到她,先找到了你!”
画笛沉默了一会儿说:“穆萧,如果你等不到她来,会怎么办?”
穆萧说:“不会的。画笛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她会想办法回到这里的,她知道我要来。”
画笛说:“穆萧,我很闷。你带我去天堂谷里走走吧,也好去找你的朋友。你给她留言好了。”
穆萧想了想,点头同意。他给画笛写了一张纸条,告诉她自己已经来过了,并且找到了苏紫。现在去找她,要她回来之后马上与自己联系。
然后他们一起走出木屋,在山谷里游走。其实,画笛要穆萧与自己离开木屋,是因为她害怕两个人在木屋中会冲动起来,发生一些还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毕竟,自己并不是苏紫,她不能欺骗他。
她打算只将错就错地扮演苏紫一天,在阳光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告诉他真相,然后帮助他寻找真正的苏紫。而在这一天里,她愿意将穆萧当作一个朋友而不再是情侣。她只是想多看看他清澈的眼睛里的深情。她迷上了这种感觉,无法自拔。
而画笛这样美好的想法却没有圆满现实。在太阳一点点沉下山去的时候,她觉得头晕眼花,全身发冷。穆萧摸了摸她的额头说:“紫儿,你生病了!”
然后穆萧将画笛背回木屋。他照料她,倒水喂药,并做了粥一勺一勺给画笛喂下。
然后画笛沉沉睡去。而穆萧心里一直在挂念画笛,为她担心不已。她一整天都不见人影,一定是出事了!
穆萧看了看沉沉睡去的苏紫(画笛),想了想,悄悄离开木屋。他要去找画笛,在画笛对自己说的任何一个可疑的地方。其实他白天就想去了,只是不想苏紫(画笛)与自己一起冒险。
这个时候夜幕早已低垂。山谷里刮起了狂风,风裹着丝丝凉气,大概要下雨了。
一个白色的影子悄然晃进穆萧的视线。那个人穿着一件白袍,长长的水袖在风中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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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萧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睁大眼睛再看过去――没错,果真是一个身穿白袍的人站在不远处。因为天色阴重,山谷里黑得像浓稠的墨汁,而木屋的灯光是他视线范围内唯一的光源,让他能够依稀看到那个人。
穆萧心中一动。他觉得白袍人似乎在等他,于是向白袍人走去。可是当他走了几步之后,那个白袍人也开始移动自己的位置,向着远处。
穆萧心中疑惑到极点。他回头望望木屋,犹豫了一下开始追赶白袍人。他想到了画笛跟他说的经历。初到天堂谷,画笛也像他现在一样追赶过白袍人。然后白袍人不见了,撞到了一具可怕的“僵尸”。
一股寒意袭上心头。穆萧此刻真有点徘徊不定。如果今天早上不是那么顺利就找到苏紫,此刻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追赶白袍人的。因为按照画笛的讲述,白袍人极有可能是苏紫。但现在苏紫就躺在木屋的床上,那么这个白袍人是谁呢?
他忽然想到了画笛。他现在出来原本就是寻找画笛的。也许这个白袍人会给他线索吧。因为看样子,白袍人似乎有意在引导穆萧。
所以穆萧彷徨了一会儿,便决定无论无何要追到白袍人。于是他脚底加了速度,疾步向白袍人奔过去。
可是白袍人看上去似乎离自己不远,但追起来却不那么容易,总是隔了一段距离。木屋的光线已经远去,白袍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穆萧只是凭着感觉向前走去,脚下的山路越来越陡,穆萧行走起来有些吃力。他明白了前面的白袍人一定是走惯了山路,因此步法娴熟,令自己望尘莫及。
大约这么追赶了半个小时,拐了一道弯,一个岔口出现在眼前。一条路继续上行,另一条路则是下坡路。穆萧想到画笛跟他说过,向上的路通往黑山,向下的路是通往黑湖的。而白袍人这个时候已经不见踪迹,自己该向哪条路走呢?
思索片刻,穆萧决定走通往黑山的那条路。因为那晚画笛走的是黑湖方向,半道撞到了僵尸返回。而后来画笛在白天又走了一次那条路,在黑湖边发现了段千文的房子。所以他决定先到另一条路看个究竟。
之后不久,穆萧突然想到:莫非画笛在段千文那里?就在段千文那座童话式的房子里?是否他们已经……这样想了一想,他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画笛告诉过自己,她对段千文并无好感,相反对他十分戒备。如果画笛真在段千文处,也定是段千文不怀好意。
他以他决定了,如果去黑山无果,那么就再去黑湖。
穆萧又走了一个钟头。这个时候山风更猛烈了,已经有雨点落下来。看来这场雨不会小了。山路伸手不见五指,穆萧是凭借着手中的打火机看清山路的。
黑山果真如画笛所说,寸草不生,一片荒凉。那个白袍人一直不见踪影,只有风声与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大山里。就在穆萧极度失望,考虑返回时,突然一点光亮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穆萧一阵激动。他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发现那点光亮是一盏挂在空中的灯发出来的。难道这个地方也有人家?
穆萧疲惫的身体又有了动力。那盏灯越来越近了,穆萧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座院落,几幢房屋。那盏灯便挂在院门外的墙壁上。
院门紧闭。借着那盏灯的光亮,穆萧看到院门上方,有三个突起的大字:
黑山庵
穆萧这才想到,画笛曾经告诉过他:黑山上有一座尼姑庵,叫黑山庵。
雨大起来。山雨来势凶猛,又无遮无拦,片刻功夫,穆萧全身已经湿透了。山风吹过,一阵哆嗦。
举手欲敲门,想进庵暂避风雨的时候,穆萧突然听到庵内传来女子的唱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首《皂罗袍》如泣如诉,那嗓音竟然是这般熟悉。苏紫!是苏紫!虽然时隔三年,但这声音已经在穆萧脑海中根深蒂固。虽然这段唱腔几乎被风雨淹没,但穆萧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这定为苏紫所唱。只是这段唱又平添了几分幽怨,听得穆萧柔肠寸断。
唱罢,庵内再无声息,只是这雨更大了,天地间只剩下风声雨声。
穆萧刚要拍门大喊“苏紫”,突然心里一缩,从痴迷中惊醒。他想到苏紫刚才尚在木屋内熟睡,怎么又会在庵内唱戏呢?
难道这天堂谷竟然有两个苏紫吗?哪一个才是真的?
他在风雨中目瞪口呆。终于,他还是开始敲门。
敲了半晌,门开了。是个老尼姑,打一把黑伞,身上穿一件黑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尼姑帽。老尼姑的脸在灯光里幽幽的。她用一双干枯的眼睛打量着穆萧:“施主半夜敲庵门,有何事啊?”
“我……”穆萧一时无语。那老尼姑的一张脸,特别是眼睛让他有些不安。顿了一下,穆萧说:“老人家,刚才这里有个女子在唱戏吗?”
老尼姑面色一沉:“施主胡说,这庵内只有老尼一人,哪里来的戏子?”
穆萧急了:“我刚才明明是听到……”
老尼姑打断穆萧的话:“雨这么大,本该留施主住宿,只是庵中只有老尼一人,不方便留宿。我给你拿把伞,施主请回吧。”
说着,老尼姑进屋,很快返回,手中多了一把伞。老尼姑将伞递给穆萧,就要掩门。
穆萧刚想阻拦,老尼姑冲他摆摆手说:“施主呀,你不要再来了,走得越远越好。”
门关上了,穆萧呆呆地望着风雨中的黑山庵,心急如焚。他有心硬闯,但对那个老尼姑有些忌惮,加上这样做不太礼貌――如果庵中的人真是苏紫,看情况,她现在并不愿意见自己。于是穆萧叹口气,决定按原路返回。
他一边走一边想,刚才唱戏的似苏紫的女子,是否就是刚才引自己而来的白袍人呢?还有,如果她真是苏紫,那么木屋里的人又是谁?
难道真的有鬼?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否定。穆萧是无鬼论者,他不相信世间真有如此离奇之事被他碰到。
风很大,穆萧的雨伞被风掀起,反而碍手碍脚。他干脆把伞合上拿在手里,反正身上早已被雨水淋湿了。
山路本来就陡,加上雨水冲刷,更是又湿又滑,穆萧一双脚几乎是泡在泥水里行走,苦不堪言。只是他一心惦记木屋里的苏紫,因此着急中还摔了几个跟头,弄得身上全是泥汤。
快到木屋的时候,穆萧突然想到了画笛的那幅油画。如果那是画笛的自画像的话,自己说过了,画笛一定跟苏紫长得十分相像。
所以,木屋里的女子莫非就是画笛?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似乎被猛敲一棍。他的心更乱了,不顾一切地向木屋狂奔,不管身上全是泥水伤痕。
终于推开了木屋的门,却是脑子里“嗡”地一声响,腿一软,几乎跌在地上。
――床上空空如也,苏紫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