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是生命中如此漫长的一个夏天。
我刚刚失恋,找工作又屡屡碰壁,最好的朋友刘小龙,又远走深圳去打工。我就像个孤魂野鬼,每天在十堰的街头游荡,要么就是泡在网吧里……
我毕业于东风汽车公司高级技工学校。我的父母,都是东风公司的普通员工。每天,他们就在我的耳边唠唠叨叨,从谁家谁家的孩子怎么出息,到他们那个时代十八岁就出来挣钱养家,等等等等。就像是有无数只昆虫在你的耳边飞舞。这样的日子,苦闷、无聊……
于是就到了八月末的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一大早,心里就很烦躁,我知道,我十八岁了,套用文艺点的说法,就是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使我一上午都情绪不高,甚至没有出门上网吧。我躺在床上,刚刚迷糊了一会儿,就听见了门锁转动的声音,父母下班回来了。
天天吃了睡,你是头猪呀!父亲说。
父亲的话,就像一溜儿火苗,钻进了我的脑袋。而我的脑袋里全是火药,我听见它们在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后面我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跳着脚,歇斯底里地吼着,将所用郁积在心底的烦闷,冲着我的父母发泄了过去。
我没有出息,我找不着工作,我养不活自己,我是头猪,是吧?你们放心,我就是出去要饭,也不用你们管我。最后,我吼出了这句话,然后,摔门而出了。
我无处可去。在我十八岁生日的这个中午,我饥肠辘辘、漫无目的地在这个我无比熟悉的城市街道上穿行。我从青年广场沿着体育路走到人民广场,绕过六堰转盘,来到文化广场。然后,继续穿过了繁华的老虎沟和五堰的商业街。我只是机械地迈动脚步,心中充满了十八岁的迷惘,我该去哪儿?我能干些什么?身边的人群熙熙攘攘,但是,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如潮水般向我涌来,我觉得自己是一艘海上的舢板,正随波逐流,在海天一色中正迷失自己。
我一直走到了十堰火车站。当看到火车站那尖顶建筑物上的巨大时钟时,我忽然间如醍醐灌顶般回过神来。昨天,刘小龙给我打了电话,他上个月刚去了深圳宝安的一家台资企业,曾写信邀请我过去。电话里,他用兴奋地语气说,快来吧,兄弟,这里工资多多,美女多多!
对,就去他那里。
我走进火车站的售票厅,排在了长蛇般的队伍末尾。当好不容易轮到我时,却被告知,最近的一班去广州的火车,要等到明天中午。我一时愣怔在那里。
你还要不要票?窗口里的售票员并不掩饰她的不耐烦。
别耽误大家的时间!身后也有人鼓噪。
我几乎是被人从窗口挤了出来。我坐在火车站站前广场的台阶上,失神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远处连绵的山影。我不想这个时候回家,但忽然多出来的这二十多个小时让我无所适从。
老营的,老营的。上车就走,要走的上车!
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中巴车。一个挎着个售票包的中年妇女,正声嘶力竭地吼着,一边把人连推带搡地往车上送。
老营就是后来的武当山旅游特区,当时还叫老营镇。据说是因为李自成曾在此屯兵而得名。我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就这样到武当山去转一圈也不错。一方面,算是我自己给自己的十八岁礼物;另一方面,就算是我即将告别这座城市留下的纪念。
于是,我上了那趟开往武当山的中巴车。因为有了目的地,我的心情也好转起来,开始欣赏起车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来。我甚至有些莫名的兴奋,变得迫不及待。今天到武当山转转,明天,对,就是明天,我将登上去广州的列车,汇入到南下打工的人潮中去,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旅程。也许,我将不再回到这座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也许,我再次回来,就是衣锦还乡了……
市区距离武当山,大约三十五公里,在我的遐想中,一个小时后,汽车驶进了老营镇。其实,若不是中巴车不停地停靠、拉客、等客,这个时间至少可以缩短一半。我在镇子上吃了碗面,买了几瓶矿泉水,大约在两点半,开始慢悠悠地爬武当山。我只要在明天上午十点左右赶回山下就可以,况且,我也没有打算爬上金顶,只是想在山上随便转转,所以,时间对我还很充足。
外地游客上武当山,似乎只有山门这一条道。其实,上武当山的路有很多条。据我所知,丹江口那里就有一条上山的路,它有一个很有历史感的名字,叫“南神道”,大约是指从南边上山朝圣的道路。我是从老营的烈士陵园那里上山的,这条路很多人都知道,在新的山门修好之前,这曾经是最热闹的一条上山之路,唯一的区别是这里不能通车。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十堰人,我记不起这是我第几次爬武当山了。几乎是从小学开始,每年的春游、秋游、清明扫墓,武当山都是理所当然的首选。还是上技校的第一年,为了照顾外地的同学,我们班级的第一次集体活动——秋游,就选择了武当山。而我今天走的路,就是那年我们秋游的路线。
午后的气温很高,但进山后,就有徐徐的山风扑面而来,倒也并不觉得很热。山势也很平缓,起起伏伏的,高大的针叶松遮蔽了天上的烈日。地上是条石铺就的断断续续小径,由于年代久远,大部分的条石已经碎裂,有时走着走着,面前就没有了路,有时条石路又伸向了一片不可能走人的灌木丛。我就这样走走停停,路上时常看到那些几乎被荒草湮没的古老道观的残垣断壁,以及一些散落在小径旁的碎砖破瓦,仿佛在述说着这里曾经的繁闹;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动物,不时地在荒草中跳窜,丝毫也不怕人的样子。我到了太子坡,到了磨针井,稍做停留,又继续往前走去。
太阳偏西了,山路逐渐变得陡峭,我手脚并用,出了一身的透汗,爬上了我面前的一座山峰。一阵山风吹来,汗淋淋的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绽开,说不出的畅快。远处,太阳正一点点地收敛刺眼的光线,变得黄灿灿的。从这里看过去,甚至能看到主峰金顶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光芒。
啊——啊——啊——
我站在峰顶,伸开双臂,仰天长吼。回音在群山之间回荡。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另一幅景象,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峦,忽然变成了一簇簇的火苗,在我的眼前跳跃,开始了一种如同心跳般的律动。是的,那些山峰似乎在一瞬间都活了过来,它们跳跃,它们发出心跳,那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耳畔有节奏地响起,咚咚咚咚,仿佛是战鼓擂起。
我得要赶紧回去了,我可不想在这荒山里一个人走夜路。但是,我还没走下这座山峰,天色就突然暗了下来。黑夜仿佛在一瞬间降临了。起风了,满山的树木喧哗起来。这时,在一直回响在我耳旁的咚咚咚咚的心跳声里,我听见了无数的哀嚎声,就好像有无数的怨魂厉鬼,在我的耳边遮天蔽日地凄厉嚎叫。
我被深深的恐惧攫住,手脚失措,慌不择路地连滚带爬起来,我甚至不能确定,我走的是下山的路。在一处山脊的弯道,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着山外滚去,我努力地想要抓住身边的一棵小树,却只抓了满手的树叶。然后,我就感到我的身体向着一个空荡荡的地方坠落……
我才刚刚十八岁呀。这就是我顺着山崖滚落时,心里最后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