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莫言讲演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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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故乡的那头神奇的牛(2)

2000年冬天,我完成了长篇小说《檀香刑》,2001年春天出版。这部小说与我的诸多作品一样,引起了强烈的争议。喜欢的人认为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为21世界的中国小说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不喜欢的人认为是一堆狗屎。争议的焦点是小说中的刽子手赵甲和对施刑场面的详尽的描写。我在该书出版后,曾经接受过记者采访,劝诫优雅的女士不要读这本书。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许多优雅的女士读了这本书。她们不但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吃不下饭;反倒是许多貌似威猛的男士,发出了一片小儿女的尖叫,抱怨我伤害了他们的神经。由此可见,女人的神经比男人的神经更为坚强。有一个女士给我写信,说:我真想请你给我花心的丈夫施上檀香刑。我回信说:亲爱的女士,你的丈夫花心固然可恨,但远远不到给他施檀香刑的程度。而且,这种野蛮的刑罚早已成为历史陈迹。另外,书中的人物,不能与作者画等号。我虽然在书中写了一个残酷无情的刽子手,但在生活中,我是个善良懦弱的人,我看到杀鸡的场面,腿肚子都会哆嗦。

关于《檀香刑》中残暴场面的描写,我认为是必要的。这是小说艺术的必要,而不是我的心理需要。我想这样的描写之所以让某些人看了感到很不舒服,原因在于,这样的描写,展示了人类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黑暗和残暴。这样的描写也暴露了人类灵魂深处丑陋凶残的一面,当然也鞭挞了专制社会中统治者依靠酷刑维持黑暗统治的野蛮手段。有一些批评者认为《檀香刑》是一本残暴的书,也有人认为这是一本充满了悲悯精神的书。后边的说法当然更符合我的本意。写作这本书时,我经常沉浸在悲痛的深渊里难以自拔。我经常想:人为什么要这样呢?人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同类施以如此残忍的酷刑呢?是谁给了他这样的残害同类的权力呢?许多看上去善良的人,为什么也会像欣赏戏剧一样,去观赏这些惨绝人寰的执刑场面呢?统治者和刽子手、刽子手和罪犯、罪犯和看客,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这些问题我很难解答,但我深深地体验到了这种困惑带给我的巨大痛苦。我认为这不仅仅是高密东北乡的困惑,而且也是中国的困惑,甚至是全人类的困惑。是什么力量,使同是上帝羽翼庇护下的人类,干出来如此令人发指的暴行?而且这种暴行,并不因为科技的进步和文化的昌明而消失。因此,这部看起来是在翻腾历史的《檀香刑》,就具有了现实的意义。有人还说,《檀香刑》是一个巨大的寓言,我同意这种看法。是的,作为一种残酷的刑罚,檀香刑消失了,但作为一种黑暗的精神状态,却会在某些人心中长久地存在下去。也就是说,在黑暗的意识里,有人还渴望着给别人施加檀香刑,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承受檀香刑,更会有人,去趣味盎然地观赏檀香刑。我在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一会儿是施刑的刽子手赵甲,一会儿是受刑的猫腔戏班主孙丙。一会儿是处在政治夹缝中的高密县令钱丁,一会儿又是欲火中烧的少妇孙眉娘。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会在不同的时刻,扮演着施刑人、受刑人或者是观刑人的角色。看完这部书,如果读者能从中体会到这三种角色的不同心境,从而引发对历史、对现实、对人性的思考,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在《檀香刑》中,我第一次尝试着把小说叙事艺术和我故乡的小戏“猫腔”嫁接在一起。我想创造一种不但跟别人不一样,而且也跟我过去的小说不一样的独特的文体,我希望我能发出独特的声音。而小说的结构,则借用了中国传统小说的“凤头、猪肚、豹尾”的结构方法。小说的情节设计、人物关系,都是高度戏剧化的。矛盾尖锐,冲突激烈。亲情和刑罚把几个主要人物连接在一起,展开了一场悲壮的大戏。这是一部戏剧化的小说,也是一部小说化的戏剧。剧中人物如其说是生活在现实中,还不如说他们生活在戏剧中。在某些时刻,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哪是戏剧哪是现实了。小说中的“猫腔”,基本上是我的虚构,但我故乡的确有一个很小的剧种。我是在这个地方小戏的旋律中长大的。在写作《檀香刑》的过程中,这个小戏的旋律始终在我的耳边回响。找到了这个叙事的腔调,写作时就如河水般奔流。但我知道,这样的语言,这样的结构,对翻译这本书的吉田富夫教授来说,必定是十分艰难。我不知道吉田先生用什么方法完成了这场转换。写完了《檀香刑》之后,我写了《冰雪美人》、《倒立》等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发表后都被多家报刊转载。在2000年到2002年里,我访问了美国、法国、瑞典、澳大利亚等国,为英文版和法文版《酒国》、瑞典文版《天堂蒜薹之歌》的出版做了一些宣传。去年底,又去台北市作了一个月的驻市作家。这两年里我写得很少,有许多次梦幻般的飞行。身处在万米高空,透过舷窗看到机翼下的团团白云和苍茫大地,我心中不时地浮起一阵阵忧伤的感情。宇宙如此之大,人类如此之小;时空浩淼无边,人生如此短暂。但老是考虑这些问题也是自寻烦恼。我想我的痛苦是因为我写了小说,解除痛苦的办法也只能是写小说。于是,春节过后,我静下心来,用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长篇小说《四十一炮》。然后又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完成了一部话剧。这就是我上次日本之行后所做的主要工作,我很懒惰,愧对大家的厚爱。但愿这次回国后我能勤奋起来,尽快地让高密东北乡那头神奇的牛,给读者带来惊喜。感谢吉田富夫教授把《檀香刑》完美地翻译成日文,感谢日本读者,希望这本书能带给你们一些思索。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