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莫言讲演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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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江健三郎先生给我们的启示(1)

大江健三郎先生给我们的启示

2006年9月在大江健三郎文学研讨会上的发言

进入21世纪之后不到六年的时间里,大江健三郎先生连续推出了《被偷换的孩子》、《愁容童子》、《二百年的孩子》、《别了,我的书!》这样四部热切地关注世界焦点问题、深刻地思考人类命运、无情地对自己的灵魂进行拷问并且在艺术上锐意创新的煌煌巨著。对于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来说,这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功成名就的大江先生,完全可以沐浴在巨大的荣光里安享晚年,但他却以让年轻人都感到吃惊的热情而勤奋工作,这样的精神,让我们这些同行敬仰、钦佩,也让我们感到惭愧。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撑着大江先生不懈地创作?我想,那就是一个知识分子难以泯灭的良知和“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向你们报信的人”的责任和勇气。大江先生经历过从试图逃避苦难到勇于承担苦难的心路历程,这历程像但丁的《神曲》一样崎岖而壮丽,他在承担苦难的过程中发现了苦难的意义,使自己由一般的悲天悯人,升华为一种为人类寻求光明和救赎的宗教情怀。他继承了鲁迅的“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的牺牲精神和“救救孩子”的大慈大悲,这样的灵魂是注定不得安宁的。创作,唯有创作,才可能使他获得解脱。大江先生不是那种能够躲进小楼自得其乐的书生,他有一颗像鲁迅那样的嫉恶如仇的灵魂。他的创作,可以看成是那个不断地把巨石推到山上去的西绪福斯的努力,可以看成是那个不合时宜的浪漫骑士唐吉诃德的努力,可以看成是那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孔夫子的努力,他所寻求的是“绝望中的希望”,是那线“透进铁屋的光明”。这样一种悲壮的努力和对自己处境的清醒认识,更强化为一种不得不说的责任。这让我联想到流传在中国东北地区的猎人海力布的故事。海力布能听懂鸟兽之语,但如果他把听来的内容泄露出去,自己就会变成石头。有一天,海力布听到森林中的鸟兽在纷纷议论山洪即将暴发、村庄即将被冲毁的事。海力布匆匆下山,劝说乡亲们搬迁。他的话被人认为是疯话。情况越来越危急,海力布无奈,只好把自己能听懂鸟兽之语的秘密透露给乡亲,一边说着,他的身体就变成了石头。乡亲们看着海力布变成了石头,才相信了他的话。大家呼唤着海力布的名字搬迁了,不久,山洪暴发,村子被夷为平地。 一个有着海力布般的无私精神,一个用自己的睿智洞察了人类面临着的巨大困境的人,是不能不创作的;这个“唯一的报信人”,是不能闭住嘴的。大江先生出身贫寒,勤奋好学,博览群书,写作之初,即立志要“创造出和已有的日本小说一般文体不同的东西”,几十年来,他对小说文体、结构,做了大量的探索和试验,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进入21世纪后,他又说:“写作新小说时我只考虑两个问题,一是如何面对所处的时代;二是如何创作唯有自己才能写出来的文体和结构。”由此可见,大江先生对小说艺术的探索,已经到达入迷的境界,这种对艺术的痴迷,也使得他的笔不能停顿。最近一个时期,我比较集中地阅读了大江先生的作品,回顾了大江先生走过的文学道路,深深感到,大江先生的作品中,饱含着他对人类的爱和对未来的忧虑与企盼,这样一个清醒的声音,我们应该给予格外的注意。他的作品和他走过的创作道路,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和研究。我将他的创作给予我们的启示大概地概括为如下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