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一辈的老人讲述的故事基本上是鬼怪和妖精,父亲一辈的人讲述的故事大部分是历史,当然他们讲述的历史是传奇化了的历史,与教科书上的历史大相径庭。在民间口述的历史中,没有阶级观念,也没有阶级斗争,但充满了英雄崇拜和命运感,只有那些有非凡意志和非凡体力的人才能进入民间口述历史并被不断地传诵,而且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提高。在他们的历史传奇故事里,甚至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一个人,哪怕是技艺高超的盗贼、胆大包天的土匪、容貌绝伦的娼妓,都可以进入他们的故事,而讲述者在讲述这些坏人的故事时,总是使用着赞赏的语气,脸上总是洋溢着心驰神往的表情。十几年前,我在写作《红高粱家族》时已经认识到:官方编写的历史教科书固然不可信,民间口口相传的历史同样不可信。官方歪曲历史是政治的需要,民间把历史传奇化、神秘化是心灵的需要,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我当然更愿意向民间的历史传奇靠拢并从那里汲取营养。因为一部文学作品要想激动人心,必须讲述出惊心动魄的故事,必须在讲述这惊心动魄的故事的过程中塑造出性格鲜明、非同一般的人物,而这样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是几乎不存在的,但在我父亲他们讲述的故事里比比皆是。譬如我父亲就讲过,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一次吃了半头牛、五十张大饼;当然,他的能吃与他的力大无穷紧密相连。父亲说这个人能把一辆马车连同拉车的马扛起来走十里路。我知道我家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远房亲戚,我父亲这样说,是为了增强故事的可信性,这其实是一种讲故事的技巧。后来创作小说《红高粱家族》时我借用了这种技巧。《红高粱家族》开篇我就说:“我父亲这个土匪种,跟随着我爷爷余占鳌的队伍去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 ……“其实我爷爷是个手艺高超的木匠,我父亲是个老实得连鸡都不敢杀的农民。当我的小说发表之后,我父亲很不高兴,说我诬蔑他。我就说,写小说其实就是讲故事,你不是说咱家那个远房亲戚一次能吃半头牛吗?我父亲听了我的解释后,明白了,并且一言就点破了小说的奥秘:原来写小说就是胡编乱造啊!
其实也不仅仅是上了岁数的人才开始讲故事,有时候年轻人甚至小孩子也讲故事。我十几岁时听邻居家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讲过的一个故事至今难忘,他对我说:马戏团的狗熊对马戏团的猴子说:我要逃跑了。猴子问:这里很好,你为什么要逃跑?狗熊说:你当然好,主人喜欢你,每天喂给你吃苹果、香蕉,而我每天是吃糠咽菜,脖子上还拴着铁链子,主人动不动就用皮鞭子打我。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过够了,所以我要逃跑了。我当时问他:狗熊跑了没有?他说:没有。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猴子去跟主人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