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他们表现的是一种智慧。
莫言:什么应该是好的文学?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写得好,写什么并不重要。不要那么狭隘,批评作家不去关注底层。其实,那些批评别人不了解底层的人,自己了解吗?你不也是生活在大城市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吗?你说某某的作品虚假,那你必然知道真实的生活,但你是怎样了解了真实生活的呢?其实,只有底层最了解底层,别的阶层,都是在想象底层。
孙郁:《南方周末》一篇文章,要求鲁迅必须为社会设计出那么多的方案来,我说这个有很多问题,这是不可能的。
莫言:这还是80年代之前那套主题先行,政治先行的思路,作家不是救世主,鲁迅不是,我们更不是。我想起俄国作家库普林描写妓女的小说《火坑》,一帮知识分子,慷慨激昂地批评妓女和卖淫制度,但到了最后,那个最慷慨激昂者,又悄悄地溜进了妓院。他们要拯救妓女,其中一个还把妓女接到家中同居,但最后,他制造了一个通奸事实,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那妓女赶走了。其实,我们每个人,处理生活时,跟阅读文学时,都有巨大的差别。你那么赞美林黛玉,但假如贾宝玉是你的儿子,你是赞成他娶林黛玉还是赞成他娶薛宝钗?我当年看《青春之歌》,看到大年之夜,余永泽和林道静小两口正要欢度春节,这时,余家的老长工来了,满身污脏,散发异味,余永泽给他一点钱,让他走。老长工发火,林道静也和余永泽掰了。这是小说,但如果在现实中,我们遇到这种情况,能比余永泽处理得更好吗?
孙郁:不能要求作家承载太多的东西。
莫言:所以,我认为我现在已经写不了那所谓的“底层文学”,但是不是我就不能写作了?
孙郁:汪曾祺写《大淖记事》和《受戒》,就是回忆早期苦难的生活。
莫言:他把苦难的生活写得很温馨啊,命运多么悲惨,他这里面是带着欢笑的,他跟他的老师沈从文是一脉相承的,所以我觉得一个写作者不管处在什么地位都可以写作,无论是家产千万,还是不名一文,他都可以写作,写什么并不十分重要,关键是一个写作者必须有一种切肤之痛,有一种刻骨之爱,或者有一种不共戴天之恨(不是狭义的恨),而这些痛、爱、恨都应该转化成一种怜悯。总要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在那个地方作为一种支撑,这你就可以写下去。一个贵族,经历了灵魂炼狱的痛苦,当然可以写出深刻的作品来,歌德写《浮士德》时,日子过得很好啊,鲁迅后来也没有过得很苦啊。另外我觉得一个写作者他不应该接帮拉伙,一个写作者最好的处境,应该是众叛亲离、孤军奋战。前呼后拥,门前车盖如云,不是一种好的处境。一个写作者,不管怎么样,只要在灵魂深处有深刻的痛苦,或者深刻的感悟,他就可以写出好的作品,真实的不虚伪的作品。
孙郁:我觉得你身上的特点,第一是对自己特别清楚,第二,你的精神能量是非常旺盛的,这和一般作家不一样,比如《檀香刑》、《生死疲劳》你一气写下来。汪曾祺是绝对不能这样写的,他的能量就是一碗,你是一缸。这个能量一下子下来,是很不简单的。
莫言:可不敢这么说啊,这是风格决定的。汪先生是大才子,我是说书人。说书人要滔滔不绝,每天都要讲的,必须不断讲下去,然后才有饭碗。说书人的传统就是必须要有一种滔滔不绝的气势和叙事的能量,要卖力气。而大才子是风流倜傥,饮酒赋诗,兴趣所至,勾画几笔,即成杰构。
孙郁:你早期与后期语言发生了很大变化。80年代你写《红高粱家族》的时候,特别是《透明的红萝卜》,语言非常的温润,有一种质感,在青年作家中包括老作家,你的语言是非常特殊的,我特别怀念那个时候的语言,实在是好。后来我估计你是故意放弃了这样的一些东西。
莫言:越写技术越熟练,越写越注意消灭病句,考虑用规范的汉语。现在回头看《透明的红萝卜》很多句子是不完整的,有的缺谓语,有的缺主语。
孙郁:但就是那种句子有魅力。鲁迅的句子要完全用主谓宾定状补也是说不通的,比如《孔乙己》当中说:“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莫言:鲁迅那个时候,白话文还在初创时期。
孙郁:所以一个人在不懂规范的时候,那种完全朦胧的表现反而效果更好。你后来的语言也不错,但我觉得变化很大,也可能你故意用一种粗壮的、浑厚的,“咚咚咚”轰炸的东西出来,表达另一种审美态度。不是说你现在的语言不好,现在也是一种风格。我在读《生死疲劳》的时候,有这样的体验,如果这种语言再节制,或者在某些方面再停一下,住一下,再涵蕴一下,是不是能够更好?《生死疲劳》不可能要求像知识分子那样温文尔雅,可能你就是这种狂欢的风格。在语言上你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潜能的、语言天赋很好,看你55岁以后能不能写出另外一种东西。我觉得你在韵律上、在意象上得了中国传统民间很多好的东西,但我觉得在语言本身的表现方法上好像应该能够更好,在语言本身的魅力上再干练一点,这可能有点过多地要求作家了。如果这样的话,文本的意义可能更大。
莫言:干练的语言,也实验过,比如《酒国》里边《肉孩》那部分,还有一些短篇的语言。
孙郁:《酒国》的语言好。
莫言:也有很多别的披头散发狂欢式的语言。
孙郁:如果你要是过分地重视语言,走向像某些作家那样矫揉造作的路子,还不如就这样。
莫言:有个成语叫“得意忘形”,作家进入写作状态,叫“得意忘言”。
孙郁:我觉得你的语言空间还是很大的。不管怎么说,会有更多的人来研究你,而且20年来,你是中国当代小说家中仅有的几个可以让人来不断解释的存在。鲁迅是条河,你也是一条河,当然河有大有小,你的变化和你的丰富性,给我们的记忆,给20年来的文学还是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文本的。
莫言:提供了批判的样本。
孙郁:不是。新中国以后,我们的文学怎么样?中国真正的文学转向是从80年代,从你们这拨人开始的,我想每一个读者都从其中悟到了些什么,并且是难以忘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