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士志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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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士志于道(1)

安身立命

伴随着亚洲人的恐慌,天则经济研究所(以下简称“天则所”)进入了它的第五个年头。经过了四年多的探索和徘徊,天则所的目标该是安身立命了。安身立命,就是不要再有日常的生存之忧;安身立命,就是要确立在社会分工中的恰当位置;安身立命,就是要形成自己稳定的风格;安身立命,就是要找到最能有效运用优势资源的形式;安身立命,就是要发现最能张扬个性的生命表现。

推进制度变迁的研究,坚守经济自由主义,关注中国人的道德前景,促进文化之间的融合与整合,怀抱天下主义理想,是天则所几年来一以贯之的追求和努力。我们一直面对的困境是,在社会的分工框架中,这些努力为一个社会健康发展所必需,却并不能直接进行交换;它会为社会带来外部经济,却较少有个人或企业愿为此付费。这种情境是对我们道德勇气的考验,同时也使我们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做那些有经济回报的事情。这种状况违背了社会分工的原则,同时使我们的身命不能安立。我们期待着改变这种状况,这既需要我们去挖掘我们事业的商业价值,又需要我们的社会超越商业的视野。

我们又知道,我们的学术取向和社会理想仅仅是诸多取向和理想中的一种。我们的学术发展和理想追求应是在诸多学术观点和价值取向的讨论和竞争中实现的。为达此目的,我们需要一种超越的学术讨论和竞争规则。我们深知,这种规则的价值甚至超过了我们所坚持的学术观点和社会理想。这不仅因为这种规则本身所蕴含的原则发源于制度演进的法则和经济自由主义精神,而且因为如果我们不遵循这一规则,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都将无法安身立命,这已为我国知识分子所经历的惨痛历史所证明。因此,为了遵循这一规则,我们不惜做出牺牲;为了捍卫这一规则,我们愿意挺身而出。

最后,安身立命绝不仅指没有生存之忧,安身立命的最终含义是指参透生命意义。任何人间奇迹都无法突破生命的有限性,任何个体生命欲要获得其意义,就必须与其他生命打通,就必须放在一个更大的群体和社会框架下。一个学术机构的生命,只有在学术和文化的大背景下才能获得意义。当天则所坚持的学术传统、民族精神和文化价值具有昂扬的生命力时,天则所才有生命力;而只有这些传统、精神和价值对这个世界有所增益时,它们才会获得生命力。只有认识到这一点,并为之努力,天则所才能在推进世界前进的学术与文化传统中永存。

天则的意义

天则很小,它也很大。说它小,是说它的物质资源少;说它大,是说它的人力资源多。它的规模小,但它的抱负大。它做的事情小,意义却很大。这就是天则人艰苦创业、惨淡经营,却至今不悔的原因。

我们走向市场经济,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私人物品要交由企业去生产,政府要从私人物品领域中退出。现在看来还不仅仅如此。公共物品中也有很大一部分,如科研、教育、慈善及各种社会工作等,也可以由民间机构提供。政府最应该做的,是提供以强制力为后盾的公共物品。这类民间机构,就是非营利组织。非营利组织位于市场与政府之间,它既避免了市场中企业只以营利为目标,而忽略公众利益的弊端,又借用了市场的竞争方式促进自己的效率;它既避免了政府由于处于垄断地位而缺少提高效率压力的弊端,又作为政府的补充向社会提供更为有效的公共物品。非营利组织将使市场与政府连接得更和谐,使社会运转得更有效,它将是一个现代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现在仅仅是开始。天则所作为一个非营利机构,感到了种种困难。计划经济没有给我们留下发展民间组织的传统,我们的大多数企业还没有摆脱自身利益的狭窄视野,我们还没有形成崇尚民间捐助的法律与文化,政府对进入过去由政府垄断的领域还有种种限制。然而我们走过来了。摆在我们面前的真正困难,是我们自己。非营利组织作为一个民间部门,遵循着与市场和政府都不相同的规则。它没有市场的严酷竞争,也没有政府的强制性法律,它只能靠自治性规则。自治就要自律,自律就是在遵循规则有损于自己时也要遵守。这就需要勇气去战胜自己身上固有的人类弱点,有些时候就要做出牺牲。没有个把组织做出这样的表率,自治性规则就不可能形成,中国的民间非营利部门也就不可能发展起来,也就不能从小变大。

在民间可以提供的公共物品中,最为有意义的是文化。迄今在各主要文明中占统治地位的文化,都是诞生于民间的。文化的发展也有它的规则,最重要的规则是宽容。文化专制、文化垄断、排除异己、党同伐异,都会扼杀文化的发展。天则人虽然对自己的学术实力充满自信,但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垄断理性;他们愿意参与积极的学术讨论,但从不认为在批评中可以怀疑别人的动机和智力;他们承认学术对商业和政治的影响,但拒绝将学术商业化,或意识形态化和政治化。认为自己身在民间就具有天然的道德合法性的想法,都会导致自身的道德败坏。我们承认,宽容并不是人类的天赋禀性,它仍然要通过人的自律才能获得。但一旦真正宽容起来,我们将获得更为慷慨的回报。天则所不仅要向社会贡献学术文献,而且要帮助社会形成学术规则,这样,它才可以小中见大。

胜己者强。首先战胜自己,才能承担天下重任。我们正处在一个规则形成的时代。在中国,我们正走向一个市场经济的制度结构;在世界范围,我们正面临冷战结束、金融危机和信息革命导致的经济政治格局的大转变。旧的秩序在瓦解,新的秩序在探索着形成。这固然需要不同利益集团的碰撞,但也需要理性的帮助。一个规则,只要具有公正和超越的品质,就最终会被大多数人接受,不管提出规则的是具有权威的政府机构,还是势单力薄的民间组织。因此,在克服偏见和超越自己的前提下和理性的帮助下,天则所才有资格加入规则形成的过程中,并在这一过程中放大自己的努力,才可以以小搏大。

制度是善

一个机构不仅是一个空间概念,而且是一个时间概念。从空间看,它把众多的人组织在一起;从时间看,它生存得比单个个人更长久。一个机构不仅要发展壮大,而且要长治久安。有了这两点,一个机构的利益就是不言而喻的,营利性企业就能赢利,非营利组织就能成功。反过来,获得更多资源的机构必定会强大和长久。要达到这样的结果,关键是制度。

这种看法一直是天则所的“宪法精神”。它具体包括:(1)要严格按照正当程序形成制度;(2)要遵循自己创立的制度,哪怕暂时有损于自己;(3)按照程序修改制度。由于它关系到一个机构的根本利益,因而具有最高的价值。任何局部利益和眼前利益都必须让位于这个“核心价值”。

说制度是有效率的,也是说它同时解决了利益冲突问题。因而遵循制度,就是在解决利益冲突,也就是在维护机构内的合作,也才能使它既强大又长久。对制度本身的违反,就是在打破大家已经承认的利益均衡,也就是在瓦解机构内的合作,也只能让它衰弱和短命。从这个意义上讲,制度是善。

说制度发挥根本性的作用,是说它在长期内发挥作用,因而建设制度和遵循制度就具有战略意义。有了长久发挥积极作用的制度,许多战略性构想也才能实现。没有战略眼光的机构就没有未来,因为它可能会因为局部利益牺牲整体利益,也可能会因为眼前利益而牺牲长远利益。而对于天则所来说,所谓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是和这个社会的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密不可分的。只有在它获得自己的利益的同时,也为社会做出了贡献,也只有在它暂时受到损害的同时,并不损害社会反而有利于社会的时候,它才能从社会中获得回报。只有持之以恒地这样做,它才能在社会中不朽。

天道无亲,惟德是辅

上帝并不偏爱天则所,正像他既不偏爱法国队或巴西队,也不偏爱通用电气或安然。当我们看到人们举着国旗角逐世界杯赛场,或者不同公司在广告中打着自己的标识进行生意战时,就仿佛看到了崇拜不同图腾的部落之间的生存竞争。中国的历史甚至可以被视为家族间或部落间竞争的历史。“姓”起源于图腾,今天的“百姓”仍然能透露出部落竞争的信息。一部《百家姓》告诉我们,现代大多数中国人,都多少与“姬”姓或“姜”姓有关。他们不仅在概念上,而且在实际的血脉源流上,都可以自称为“炎黄子孙”。为什么当初两个部落的传人,今天几乎覆盖了整个中国?君不见武功盖世的罗马帝国早已烟消云散,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骄傲地自称是罗马人的后代。《尚书》中的八个字也许是秘密所在:“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不同于“上帝选民”之说,中国人相信所有的人或部落在“天道”面前都是平等的。若想获得上帝的垂青,就要进行努力。这个努力就是变得“有道德”,因为上帝帮助有德的人。“德者,得也。”所谓道德,就是对天道的体悟,既通过血的教训,也通过静思冥想。体会道德,顺应天道,不仅使人高尚,更会给部落整体带来持久繁荣,从而能在部落间竞争中脱颖而出。比较而言,恃强凌弱也许可以称霸一时,用诈弄巧可能赚取不义之财,却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任何被其巧取豪夺的对象,无论是人还是自然,都会“报复”。因此,一个机构可能会获得眼下的外在成功,但会因“失德”而终于败落;它也可能暂时遭受挫折,却因“有德”而东山再起。“德”是一个机构的灵魂,是它真正的“核心技术”。

道德的形式有不同,但基本的内涵是一样的,即自觉坚守看来对自己不利的规则,但最终会对自己有利。道德也分层次,小到不随地吐痰;在一个部落或机构范围,最高层次的道德就是将个体的努力凝结成整体的努力的规则,以及这个群体与其他群体或整个社会和睦相处、互相合作的约束。这种道德又被称为“最高原则”或“宪法精神”。机构的所有制度都将奠立其上,但它本身不会自动受到保护。我们时时会碰到诱惑,因为偏离它可以带来眼前丰厚的回报;我们心中的恶魔也会怂恿我们为一己之私而不惜以群体为代价。只有群体恒久成功的前景鼓舞我们坚守道德。坚守则有德,不坚守则无德。“有德”可以使个体力量合成为群体的力量,似得“天”助;“无德”将使群体理性屈从于个体理性,如失宠于上帝。

我们对天则所未来有信心,并不因为它叫“天则”。在机构间的竞争中,天则所并不“例外”。如果我们曾经成功,那不是偶然的;但如果将要衰落,也自是必然的。全在有无“德”字之间。探究天道,千虑一得;坚守道德,企望天助。我们仍需时时努力,事事当心;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即使我们经常犯战术性错误,道德内核也会使我们有实力“屡败屡战”;而在战略正确、努力到位时,我们的宪法精神将使成功更为深远。

遵循规则,直到伤害自己

记得曾在华盛顿听过特里莎修女的一次演讲,大部分内容我都忘掉了,但有一句话却铭记在心,这就是:爱,直到伤害自己(Love until it hurts)。后来我在几篇文章中都提到过这句话,并对它作了点儿“篡改”:遵循规则,直到伤害自己。如今天则所成立已经快10年了,如果有一句话能够解释这个奇迹的话,那就是这句话。

规则是人与人之间的均衡点。爱是“给予”,而遵循规则是“不拿”。与爱相比,遵循规则是较低的要求,只是“底线伦理”。然而,做到这点也不容易。尽管自然形成的规则是人们的“集体最佳稳定对策”,但并不是在每时每刻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如果人们在规则有利于自己时才遵循,就不会有规则。遵循规则,就意味着有时会伤害自己。在很多情况下,由于社会存在外在强制力,人们不得不遵循规则。但在两个极端上,没有外在强制力:一个是在利害较小的领域,人们只靠道德约束行为;一个是在宪法层次,这时约束别人的“外在强制力”往往很难被约束。因此在这两个极端上,“遵循规则”就意味着“要自觉地伤害自己”。而在利害较小的领域中,人们往往能够做到,这是因为偏离道德的收益不大;但在宪法层次,自觉地遵循规则却是难上加难。

社会之所以发展,文明之所以繁荣,正是因为人们创造出了更有约束力的伟大道德。我们想起康德所说的“绝对命令”,那是根本不计利害的;我们也更理解孔子的“克己复礼”,顺从欲望是不可能恢复礼乐制度的;在孟子心中,正义规则的价值高于生命,人们甚至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在宋儒看来,“圣人则更不论利害,惟看义当为不当为”。正是这些伟大道德奠定了社会的宪法原则,人类社会才会放出文明的光辉。

一个社会如此,一个机构也如此。所不同的是,表现为国家的社会有更多的强制性,而一个机构要更多地依赖自律;一个较大的国家往往有垄断性,而一个机构必在竞争中。竞争中的机构更要仰仗超越的道德律令,遵循不可或缺的宪法原则。作为一个非营利机构,天则所缺少营利的压力,也缺少如上市公司那样的外在监督。另一方面,外部环境也还不够宽松,它之所以走到今天,完全依赖知识界及社会各界的支持。这种支持完全建立在对天则所宪法原则的信任上,这同时意味着他们相信天则所的成员有着高尚的自律精神。一旦他们发现不是如此,天则所将会顷刻瓦解。

特里莎修女又说,假如你爱至成伤,你会发现,伤没有了,却有更多的爱。如果我们都遵循规则而不惜伤害自己,我们也会发现,伤害没有了,而我们所有人都会获得巨大的回报。这不仅因为爱心能使人们把付出当作获得,而且也会“被爱”。当我们都遵循宪法原则时,不仅会因更高的确定性和效率而收益丰厚,作为一个机构,天则所也会因知识界和社会对它的信心而立于不败之地。

天则在心中

在步入第十二年的时候,我们碰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但对于天则所来说,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因为这些困难是外在的,而天则是内在的。《诗经·大雅》说,“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意即有众人就有天则。《易经·文言》说,“乾元用九,乃见天则”,就是说,探究天地本源,并溶化于心,应用自如,就算看到了天则;王阳明先生说,“良知是人的明师天则”,也就是说,有良知就有天则。天则在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