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世界大师思想盛宴:罗素论人类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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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怀疑的价值(2)

理性的怀疑主义传播开来将会产生什么结果呢?人类的事情源于情感,情感产生出伴随的神话系统。一个遭受了某种侮辱的人会意想一种说法,说他是英国国王,而且对他未能因这种崇高地位而领受应得的尊敬,编造出种种巧妙的解释。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幻想并不能得到他的亲朋好友的同情,相反地他们却把他关了起来,然而如果此人不是说有关自己的什么了不起的事,而是说到他的国家、他的阶级或他的主义如何伟大,那他就会赢得一大群附和者,甚至因此而成为政治或宗教领袖,即使在公正的局外人看来,他的观点就如同在疯人院发现的那些夸大狂所说的话一样荒诞。一种团体的疯狂性就是这样产生的,它遵循着和个人的疯狂性一样的规律。人们都知道,同一个自认为是英国国王的人争论是危险的,但当他被隔离起来后,也就被压服了。当整个国家陷入一种幻想时,如果它的自负受到非难,它的愤怒无异于一个发疯的人,此时除了战争之外就无法使它屈服于理性之下。

智力因素在人类行为中究竟起什么作用?这在心理学家中有着许多不同的看法。最明显的是下列两个问题:(1)信仰作为人类行为的致因究竟有多大作用?(2)信仰在多大程度上是从逻辑充分的证据中推演出来的,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人们能够作这样的推演?对于上述两个问题,心理学家们有一个一致的做法,即尽少地提及智力因素,甚至比一般人提到的还要少。但在这个大范围内,却存在着程度上的很大差别。现在让我们依次对这两个问题讨论一下。

(1)信仰作为人类行为的致因,究竟有多大作用?我们不从理论上讨论这个问题,让我们以一个凡人的普通一天来做例子。他早晨起床,这多半是由于习惯的作用,而不是任何信仰干预的结果。他吃早饭,赶火车,读报纸,上班,所有这一切也都是依习惯行事,这是由于在过去他形成了这些习惯。但在职业的选择上,至少信仰起着一定的作用,当时,他可能相信他选择的职业是符合他的意愿的。在大多数人那里,信仰对于职业的最初选择是起着一定作用的,而且在此后因这种选择而发生的一切也都受其影响。

在工作中,如果他只是一个一般的工作人员,那么他就可以继续依照习惯从事,无需主动的意志,也无需信仰的明显干预。但这是一种错误的看法,因为这些法则只是他的习惯,就如同打网球的人要遵守规则一样,它们是年轻时候学到的,不是来自于同真理相符的智力信念,而是来自于取悦于老师,就像一条狗学会坐在它的后腿上乞食一样。我不是说一切教育都是属于这种类型的,但读书、写字和做算术这三种学习,大体上也确实如此。

然而,如果我们说到的这位朋友是一个股东或总裁,那么在他的生活中,他可能会应召去作出一些难度颇大的决策。在作决策的过程中,信仰也许起着一定的作用。他相信有些东西将要涨价,有些东西将要跌价,相信某某人是一个资信很好的人,某某人已濒临破产。他就根据这些信念采取行动。正因为他依据信念而不仅仅依据习惯去应召行事,他才会被认为比一个职员能干得多,也因此他才能赚得更多的薪俸,当然这要以他的信念是否正确作为先决条件。

由此看来,信念尽管对于我们的行为直接负有的责任只是一小部分,但它是最为重要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它决定着我们生活的一般做法,特别是宗教信仰和政治行动,它们同信念是紧密相联的。

(2)现在谈谈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本身包含两个方面:(a)实际上信仰在多大程度上依赖证据?(b)信仰依赖于证据,其可能或人们希望的程度有多大?

(a)信仰对证据的依赖程度比信仰者所设想的要低得多。举一个近乎理性的例子,即一个城市里富豪的货币投资。人们经常会发现,他对于法国法郎是涨是跌这个问题的看法依赖于他的政治上的好恶倾向,而且由于他如此坚持这种看法,以致他不惜拿金钱去冒险。在破产的问题上,常常可以发现感情因素乃是陷于破产的基本原因。政治见解很少依赖于证据,除非对于社会公仆来说,而他们又是被禁止谈论政治见解的。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在25年前发生的税率改革争论中,大多数工厂主支持增加他们收入的主张,并且表明他们的意见是真正依据于证据的。然而,他们所说的,很少有人认为确实如此。在这里我们看到一种极为复杂的情况。弗洛伊德学派使我们习惯于一种“理性化”的过程,也就是为一种在实际上完全是非理性的决定或意见,创造出一种合乎理性的根据来。然而在这里,特别是在说英语的国家中,存在的是一种正相反的所谓“非理性化”的过程。一个精明的人多少会下意识地从自私的观点把关于一个问题的赞成和反对意见总括起来。等到他借助无意识,得到一种可靠利己的决定后,他就会提出或从别人那里采用一套娓娓动听的论调,以表明他是如何为追求公共的利益而做出个人的最大牺牲。无论谁如果相信这些论调代表他的真正理性,那就说明他完全不能鉴别证据,因为他所声言的公共利益并没有从他的所作所为中产生出来。在这种情况下,此人显现出比他实际情况较少理性,更奇妙的是,他的非理性部分是有意识的,而理性部分却是无意识的。正是这样一种气质,使得英国人和美国人获得如此成功。

看来我说的这些好像有点离题了,但我们必须把这种无意识的理性,即所谓精明,同意识的种种变化区别开来。我们平常的教育方法实际上并不影响无意识,所以精明不能靠现今的教育手段来传授,道德也同样如此。除非仅是习惯性的道德,我们似乎也不能靠现今的种种方法来传授道德,无论如何,我从未见到过那些经常受到告诫的人会得到任何仁慈的影响。因此,按照我们现今的方式,任何审慎的改良都应该靠着智慧的方法来获得。我们虽然不知道如何教人精明或具有美德,但我们知道在一定限度内如何教人有理性,惟一必要的就是在一切方面彻底改变教育当局的措施。

目前看来创造理性比创造美德更容易——这里我们所说的“理性”,意指我们心中能预见我们行为结果的一种科学的习惯。

(b)这一点将我引到这样一个问题上:人们的行动能够或应该合乎理性到什么程度?让我们首先说说“应该”。在我心目中,理性应局限于明确的范围之内。生命的某些最重要的部分常常由于理性的介入而被损害。莱布尼兹老年时曾写信对人说,他一生中只有一次开口要一位女士嫁给他,那是当他50岁时,“幸运得很,”他接着说,“这位女士要求给她一点时间考虑。这同样使我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后来我便取消了这个提议。”无可怀疑,他的行为是很有理性的,但我不能说我很赞成这种行为。

莎士比亚把“疯子、情人和诗人”相提并论,称之为“全都是幻想”。而问题在于要保留情人和诗人,去掉疯子。举一个例子来说,1919年我曾在伦敦著名剧团老维克剧院看演出古希腊著名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特洛伊的女人”,其中有一场难以忍受的悲惨场面,那就是希腊人因为担心阿斯脱安纳斯成为赫克托耳第二而把他杀死。剧院中没有人看到这里不为之泪下,但都不相信剧中的希腊人会残忍到如此程度,然而正是在那个时候,那些掉泪的人本身正在实践着一种欧里庇得斯的想像力从未思及的残忍:他们刚刚投票选举的政府在停战后延长对德国的封锁,而且强行封锁俄国。众所周知,这种封锁致使无数儿童死亡,但他们都觉得消灭敌国的人口是合乎他们愿望的。这些儿童,也像阿斯脱安纳斯一样,长大之后也许会像他们的父辈一样与自己为敌。诗人欧里庇得斯唤醒了观众幻想中的情人,然而一出剧院门口就忘记了情人和诗人,具有杀人狂样子的疯子却控制着这些政治行动。

是否能够保留情人和诗人而去掉疯子呢?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这三者以不同的程度存在着。它们之间是否联接得如此紧密,以致一个受到控制,而其余两者就要被消灭呢?我不相信这样。我相信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一种力量,它定会在行动中得到发泄,也可能按各人情况在艺术中、在爱和恨中得到发泄。尊严、节制和例行公事已经扼杀了我们的艺术冲动,并禁锢了我们的爱,使它不再是丰富的、自由的和有创造性的,相反地却必然成为不愉快的和偷偷摸摸的。控制已施予本应得到自由的事情上去了,而妒忌、残忍和憎恨几乎同整个主教团的祝福一样普遍地蔓延着,我们身体上本能的器官由两部分构成:一是有助于延长我们自己及后代之生命;一是促使我们假定的对手缩短生命。前者包括快乐、爱情以及在心理学上爱的衍生——艺术;后者包括竞争、爱国心和战争。世俗的道德尽其所能压抑前者,助长后者,真正的道德所要做的恰恰相反。我们同那些所爱的人相处,完全可以依本能行事,而跟那些所恨的人相处,则应该受理性的节制,不可为所欲为。在当代世界中,我们实际上所恨的人都是相距遥远的人群,特别是其他国家的人。我们抽象地想像他们而且自我欺骗地相信,我们的行为是出于对正义的热爱或高尚动机。有大规模的怀疑主义才能够揭开把我们同真理隔开的帷幕。做到了这一步,我们就能开始去建立一种新的道德,这种道德不再基于妒忌和束缚,而是基于对圆满生活的愿望和一种理想的实现,这并不是一种乌托邦的梦想,在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就曾部分地实现过。如果人们学会了去追求他们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他人的痛苦,它就能在明天实现,这不是一种苛刻到不可能的道德,然而确立了这种道德,我们就能把尘世变成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