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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报任安书(1)

〔西汉〕司马迁

【题 解】任安,字少卿,荥阳人,曾任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安是司马迁的朋友,曾写信给司马迁,要他利用担任中书令的机会,“推贤进士”。隔了很长时间,司马迁写了这封信答复他,而这时任安已经因事下狱。信中,司马迁历叙身世遭遇,抒发了自己内心极大的悲愤和痛苦,对汉武帝的刚愎自用不无微词。信中还表现了司马迁积极的处世态度,提出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人生观,明确地表示:只要能够完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虽万死而不辞。全文感情真挚强烈,夹叙夹议,迴环反复,把作者的心曲表现得淋漓尽致。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1)。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2),教以顺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用(3),而流俗人之言(4)。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5),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6)。顾自以为身残处秽(7),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8)。何则?士为知己用,女为说己容(9)。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和(10),行若由、夷(11),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12)。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13),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14)。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15),仆又薄从上上雍(16),恐卒然不可讳(17)。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18),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19)。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20);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21);同子参乘,爰丝变色(22);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23),莫不伤气,况忼慨之士乎(24)?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25),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26):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27);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28),陪外廷末议(29)。不以此时引维纲(30),尽思虑,今已亏形为埽除之隶(31),在阘茸之中(32),乃欲卬首信眉(33),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34)。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35)。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36)?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37),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38),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39)。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40),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41),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42),垂饵虎口,横挑彊胡(43),卬亿万之师(44),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45),乃悉徵左右贤王(46),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沬血饮泣(47),张空弮(48),冒白刃,北首争死敌。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49)。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悽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50)。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51),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52),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53)。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54),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55)。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56),谁可告愬者(57)!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58),而仆又茸以蚕室(59),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60),文史星历近乎眩卜祝之间(61),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62),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螘何异(63)?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64);其次,易服受辱(65);其次,关木索、被菙楚受辱(66);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67);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68),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69),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穽槛之中(70),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土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71)。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72),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73),视徒隶则心惕息(74)。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彊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75),拘牖里(76);李斯(77),相也,具五刑(78);淮阴(79),王也,受械于陈(80);彭越(81)、张敖南乡称孤(82),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83),权倾五伯(84),囚于请室(85);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86);季布为朱家钳奴(87);灌夫受辱居室(88)。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89),不能引决自财(90),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彊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91),已稍陵夷,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耎欲苟活(92),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93)?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94),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95)。盖西伯拘而演《周易》(96);仲尼厄而作《春秋》(97);屈原放逐,乃赋《离骚》(98);左丘失明,厥有《国语》(99);孙子膑脚,《兵法》修列(100);不韦迁蜀,世传《吕览》(101);韩非囚秦,《说难》、《孤愤》(102)。《诗》三百篇(103),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104),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105)。仆诚已著此书,臧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106),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107),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108),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今虽欲彫瑑(109),曼辞以自解,无益,于俗不信,祗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选自百衲本《汉书》

太史公、供牛马般奔走的司马迁再拜陈说。

少卿足下:以前,承蒙您给我写信,教导我要顺应时世来处理事情,把推举贤人、引进才士当作责任。来信的辞意和语气诚恳而真挚,好象在抱怨我不听从您的指教,却随着一般人的意见而改变主张,我是不敢这样做的呀!我虽然无才无德,但也曾听说品德高尚的长者遗风。只是自以为身体残缺、地位下贱,一行动就遭人指责,想做点贡献却反把事情搞坏,所以才心情抑郁,无人诉说。谚语说:“为谁而干呢?又让谁来听呢?”钟子期死后,伯牙终身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因为士人只为知己者效力,女子只为喜欢自己的人美容。至于我身体已经残缺,即使怀抱象随侯珠、和氏璧那样的才华,行为又象许由、伯夷那样高洁,还是不可自以为光彩,这样反而会使人感到可笑以致自取侮辱。您的来信本该及时答复,但正碰上我跟从皇上东巡归来,又忙于低贱的琐事,彼此相见的机会很少,忙忙碌碌没有片刻的空闲可以让我倾诉衷肠。现在,您背着后果不堪设想的罪名,再过一个月,就到冬末了,而我又将被迫跟从皇上到雍地去,担心您会突然遭到不幸。那样我就永远不能把满腔悲愤向您诉说,而您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抱恨无穷的。请让我简略地陈述一些偏狭、浅陋的意见。这么长时间不给您回信,请不要责备。

我曾听说:“增加自身的修养是智慧的仓库;乐于施舍是仁的开端;获取和给予恰当是守义的标志;以被侮辱为可耻是具备勇敢的先决条件;建立功名是行动的最高目标。”士人具备了这五种品德,然后可以立身处世,跻身于君子的行列。所以,祸害没有比贪利更悲惨了,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了,行为没有比祖先受辱更难堪了,而耻辱没有比遭受宫刑更巨大了。受过宫刑的人,不能同正常人相提并论,这不仅当今之世如此,历史上由来已久。从前,卫灵公和宦官同车,孔子就出走陈国;商鞅靠景监被秦孝公召见,赵良就替他担忧;赵谈陪汉文帝坐车,袁盎就勃然变色;自古以来就是鄙视宦官的。中等才能的人,只要事情同宦官有关,没有不自感气馁的,更何况慷慨激昂之士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材,又怎么会让受过宫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豪杰英俊呢?

我依靠先人未竟的学术事业,才得以在京师做官,至今已二十多年了。所以我想:对上,不能献纳自己的忠信,获得有奇策和才能的声誉,从而取得皇上的信任;其次,又不能为皇上拾缀遗漏、弥补缺失、招纳贤才、引进能人,使山岩洞穴之士扬名于世;对外,不能参加军队行列,攻打城池,作战野外,建立斩杀敌将、拔取敌旗的功勋;最次,不能累积年资和功劳,获取高官厚禄,以此为宗族和朋友增光。这四条没有一条实现,不过是勉强容身,没有尺寸之功,也就由此可见了。过去,我也曾置身于下大夫的行列,奉陪于外廷发表一些微议。不在这时申张国家的法度,竭尽智谋,到现在形体已经亏缺,当了一名打扫台阶的差役,身处下贱之辈的行列,却要昂首扬眉,评论谁是谁非,不是也太轻视朝廷、太羞辱当今的士人了吗?唉!唉!象我这样的人,还说什么呢?还说什么呢?

而且事情的本末是不容易搞清楚的。我少年时自恃有骏马般不可羁绊的才华,但长大后并没有在故乡获得好名声。幸亏皇上因为我祖先的缘故,使我得以奉献微薄的技能,在宫廷里进出。我以为头上带了木盆怎么能够望见天空呢?所以谢绝宾客的交往,忘记家庭的私事,日日夜夜思考竭尽自己并不出色的才干和能力,一心一意地克尽职守,以求得皇上的亲近和好感。但是,事情却远远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