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须白目细,陶醉于古香古色,向手边翻帖,点头说:“如签题所书,是鄯善吐峪沟出文物。鄯善是埋于中央亚细亚沙漠中之楼兰故地。虽仅十行,然有年号之写经,此为世界最古者。
甘露元年,是三国魏时,距今已一千七百余年。字体近汉隶,随便写来,使人愈看愈感古人稚拙之美,绝非呼吸石油时代之人所能。”每行十字、上下已腐蚀成锯形,而不染纤尘,若现古代天真微笑。文句之“即是色、色者但空”,“鬼神欢喜”、“佛作礼而去”,悉出自佛典。情绪高朗,有广大世界的背景,虽凝神细观,绝不刺激神经,流露古代精神,令读者宛如置身写经时代。卷首下下,有二朱印。一方朱色,稍呆,朱文字数较多。一方“孔固亭”三字,指询主人,尝谓“此友人所赠,昔经焚祭顾所藏,后又经若干名家之手。‘孔固’二字,似书经上文句。另一印是‘唐经何□所藏印’,盖中间一字,已不可读,大约中国收藏家之印,日本亦如之,唐以前写经概称唐经,岂不妙哉。”
余观帖之封面,以织物装璜,织物花纹,兰花上有飞舞之蝶,又询主人,主人曰:“此称刻丝,似日本之锦,宋明时代,最为流行,以装写经,似嫌太新,然为中国出品上乘。”
在一发出台风警报午后,阴晴无常,忽雨忽止,夕阳自树叶中射来,书桌一角,描出不规则花纹,庭树蝉鸣,足惊午睡,主人老而重听,绝不闻户外喧骚,全似雕象静寂。渠[即我]年愈古稀,鬻书画所得,米盐而外,专收古代佛像、碑碣、古象[像]、古砖瓦、画像石、铜器、玉器、古镜、铜印、古瓶、古砚、古代武器、唐墨、写经、拓本法帖等,计数千件,悉有文字记载,为其特色。时代及于殷周,特于邸之一角,设一小博物馆,一生尽事古文化蒐集,度其超然生活。数年前耳患重听,对现实社会,听而不闻。
余于小博物馆邻室,是图书室兼应接室,与主人隔桌而坐,虽在炎午,以浴于古色古香中,已忘闷热。玻璃窗外,一专司传达女郎,绝似画中人物,与架上北齐及百济佛像,恰成对照,于此对断碑残铭,感古人之悲哀,对一铜印之钮,感古人手技之妙,对古瓶上文字,又似二千年前笔在目前挥动,使我心与主人交感。
在并列砖中,主人指刻有《急就章》三尺许之砖字,此为教授生徒《急就章》全文,法国东方学者丕利奥教授(Pelliot)[即伯希和,下同]年前来此,对之感趣,余于汉之近隶,虽亦感趣,然仿佛见有千百年前儿童辈,异口同声,向师请教《急就章》。小博物馆虽寂然无声,然若在此中度一夜,想可听得古代幽灵于此闲话一切。试观架上博山炉中,犹有二千年前古香篆,而感不可言语形容之香味。
“丕利奥氏为有名学者,来此晤谈时,约三十余年事,时方青年,才过卅岁,渠曾在斯坦因(Stein)后,去敦煌千佛洞,携有写经及出土物至北京,与中国学者观览,为敦煌学大家,中国名之为伯希和。我有敦煌写经一百五十本,皆有年号,买时虽高价,然尚有力,现值飞涨惊人,当时最高价,每卷万元,廉者五六百元,但斯坦因在千佛洞向王道士购取时,共二十四五箱,内含汉、梵、藏及其他西域地方文字所书,此外绘画织物、佛像等五箱,只费一马蹄银,合日金百元而已。”
余追主人后,推开博物馆邻室之门,见重叠五六藏经之箱,其中经卷已裱或未裱,每箱约七八卷。
“单就敦煌写经,有如是二十箱。”主人得意而言,并解开纸包,取一卷交余。展卷细观,卷末书有天和五年,即六朝时代年号,并具有不知名写经僧名。一边看经,同时聆主人之敦煌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