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敦煌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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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朝晨尚未起身,蒋氏意气扬扬跑来。

“先生明白了,这便是先生所云玄奘之经典,是如此写着。因经卷首上书有大唐三藏玄奘奉诏译,故如此说。”

“那真不可思议。”

“先生昨日不是听见么?往昔,玄奘曾逗留于此,翻译经典,三藏法师之灵知先生从印度来取经文,故早开石室之扉以待先生,住持若知,必仰天惊叹,这真是,三藏法师有灵。”蒋氏言罢,急跑向王道士庵室,只见道士于道服外,披上袈裟,头戴僧帽,手执念珠,叩敲木鱼,向佛顶礼,息蜡烛灯,啜茶一杯,亦在计划今日与白人如何作战,室中还有安息香味。

“住持,特来报告,今晨有大发见,这真不可思议之事,请看请看。”

蒋氏将昨所借之卷展开,用长指甲的小指,指给道士看卷上所书玄奘奉诏译五字,道士虽盲目,亦表示惊异的微笑。

“这分明写着三藏法师所译之经,岂非不可思议之因缘?昨住持与先生大谈三藏法师事,对那壁画,先生又非常钦佩,而借去长卷,又为三藏法师手书之经,岂非三藏法师有灵?除不可思议外,更有何说?那么这位白色先生,也许是现代三藏,故有此因缘,住持,你应好好招待,切不可有敌视之念。”

“是的,是这样的写着么?”

王道士假装识字一般,注意的阅看写经,好像了解似的。

“那末对白人先生,应该如何呢?”

“将所有三藏法师手书之经,给先生一观,先生将有大捐捐[注:此字疑衍]款,住持即可以之修复寺院,此乃先生崇拜玄奘三藏,所以这样说。”

蒋氏说后,静窥道士有如何结果。

无学道士听蒋所言,想起昨日白人自己亦说过捐款,今日蒋又如此说,则捐款之金额,必非向沙漠之捐募可比,断不可失此机会,便将道服脱去,从佛龛深奥处,取出黑暗书库之匙,隐藏身内。

“此事若被他人看见,必多麻烦,对不起,请蒋帮我一手,由我们二人将砖瓦搬开罢。”

“住持,那我粗浅的话,承住持已明白,这完全是三藏法师有灵,急速从善,不知先生要如何欢喜,一定肯出大的捐款。”蒋氏将手拍着胸膛。

斯氏于朝晨清快时,向中央二、三灵龛,摄取壁画之影,一方面有爱好艺术之心,一则为移转他人之注意,同时更等待蒋氏之报告,故命护兵背负干片箱及摄影机之三脚架。

任何灵龛,如前所述,入口虽毁,惟三方之壁面及窟顶则满饰壁画,画面有小形之千侍佛,大幅的净土图,菩萨行列图,还有供养图,来迎图、佛诞之传说图,地狱之场面等。自凿岩窟寺之六朝时代起,至唐代止,其中虽有后代之作品,然其画面,实包罗中国本土、西域各地、印度、西藏等种种形式,褪色者,磨灭者,剥落破烂者虽多,然多数仍保有原形,因场所关系,故没有象印度亚奇荣达窟院之大画面,然时代较古,且手法与颜料似有属于同系统者,带来干片之大部分已能摄取此壁画,斯坦因即测定时间,开始摄取。

一心不乱,摄取十张后,始吸烟草休息,二个护卫兵已跑回寄宿僧房,去过其鸦片瘾。

不久,蒋氏雀跃飞来,报告秘密石窟之扉已开,斯氏镇静了跃动之胸,将摄影机收拾,安置于天幕,窥视僧房情形,见兵队们正在张口吐雾,游于天国,趁此好机,不顾一切,跑向已开放之秘密石室。

是将岩石凿成之四方形仓库,比前窟院较高,在道士所携小灯光中,只觉暗黑,然已嗅得古书籍特有气味,凝神细看,见一束束的卷子,积得约有十尺高,身入其中,有不能转动之势,计其堆积,约有五百立方呎之容积,真所谓堆积如山,斯氏呆然目眺,兴奋得不禁战慄。

“住持,可否给我略为调查一下。”

道士以为给人看看,原属无妨,不过未曾向谁说明,难免给白人看,若传人口,则或危及自己现在地位。虽有此恐怖,然在来此前,已有计划,拟搬运至本堂旁之一室,并障木板,则他人无得见,而形成很好读书室。道士从此日起,约定每天搬运几束至此室,最初搬来约二、三束,均为黄麻纸上汉文写经,卷末所书年号,蒋氏读后,并与年表参照,知系唐及唐以早物,因年代已久,致首尾上下破烂,而年代不明者有之,然当为更古之物,总之,此一大蒐集,是六朝写经及唐经,确为世界之宝藏,斯氏因疑自己如何会至宝藏得见此宝。

王道士绝不来斯氏屋中,独在古香之写经山畔,一束一束取下,或堆积的一端,或在堆积的中间,或在小山上取上三角形的包裹,由蒋氏受取,还至别室,将包裹打开调查,此时必要蒋氏之助手,蒋氏一方面用言语骗王道士,同时搜索宝藏,细读古写经之年号,并拟制作目录。

卷物有十卷为一包者,二十卷为一包者,大小不等,有长有短,有成为轴者,有不成轴者。蒋氏计算如何制作目录,结局汉译之经典,由蒋氏抄录名作,由此发见梵文之经典,西藏文及其他从未见过之异样文字,亦渐次发见,且有种种贝叶,有书于绢上之经卷,有描于绢上的绘画,不独是写经,还有很好的印刷品,差不多是无际限之多种多样的贵重蒐集。即就梵文言,所谓中央亚细亚梵字之无数贝叶,亦属从未闻见之蒐集,斯氏因除汉字外,对于梵文,亦应细心调查,故另置一处。

斯氏以蒋氏为助手,自朝至暮,一心调查,另行之际,并和尽日出入于石宝之住持,以三藏渡天竺取经之绘画为话题,畅谈一番:“住持,玄奘三藏为宗教、为人类、为学问,苦心求取印度之重要经典,今既明了此石室与三藏之因缘,再将经典埋没于无人能读之暗石室中,不但对世界文化不利,恐决非三藏本人之意,对此一层,请仔细一想,若住持于此予我便利,则真如鱼得水,我亦当奉十分的礼金,务请三思。”

此最后对于三藏的谈话,非常得力,且含有大布施之意,因此,获得道士点首。斯氏因更进一步谈及伦敦大英博物馆,说明该馆有很多藏书与美术品,但不是死藏,为研究者打算,为世界文化之贡献而公开,又说及玄奘三藏大旅行记中所述,闻于印度那兰陀佛教大学之事,王道士对此种谈论,虽未能全解,然以为此白人三藏,非为一己之利,是为人类,故愿如三藏之甘受困苦,则对此间所有经卷之警戒,稍为放松,想亦无妨。

斯氏因奏第二步之功绩,非常满足,其后便委之蒋氏,特意装作不注意经卷,而返天幕。重展年表,而惊叹此秘密之壁,将石室遮断,究在何时,当然未能知其详细,就今日所见,最新者亦非十二世纪物。由此看来,宋初,即真宗或仁宗时代之吐蕃,即西藏之侵寇时代,已将此法宝隐藏,不使人知,大概是不错的,仁宗景祐二年,是西历1035年,故安眠秘库之中,至少已近九百年,若此推定无误,则更应排除万难,将宝取出,为世界文化,为古代写经,为付出探险费用之大英博物馆及印度政厅,最后为己,斯氏欲对王道士,下以笼络战策。

斯氏食后,正吸烟镇静头脑时,蒋氏避人耳目跑来,从衣中取出一束经卷,置于桌上,喜色满面而言:“携此而来,道士知之,确因听所述玄奘一番话之结果。”

于是每日在本堂一室,从事调查,另设一部类,待夜深人静,蒋氏以之搬运天幕中,每晚每晚,连续五夜。

日复一日,斯氏所最惊叹者,是不拘搬来之那[哪]一包,若向欧洲学术上提出,皆是兴起大感动之宝物,而又如泉水之无际无限涌出,若欲一一仔细观览,虽毕生恐难成满足的调查,现除不能读之汉文外[为数亦极多,似均属贵重资料],所谓横行文字之另一部数,更含有梵语、中亚梵语、西藏语、土耳古语、希腊语等,其他所谓西域三十六国之国语,其间虽大半已成死语,然亦含于其中,就斯氏目及,已有十国以上之文字,即使世界东方学者总动员,亦难于短期内解决此石室之迷[谜]。佛教经典以外,更有摩尼教、拜火教等种种宗教典籍,此鸣沙石室之竖扉,用玄奘之咒文,从九百余年睡眠中醒来,人们久已不知此连结世界东西历史之金锁钥,由己之手从沙中拾起,斯氏日复一日,兴奋而感己之始成伟人。

所惜己于汉文无所知识,故虽入宝山而空手依然,只得有赖蒋氏为助。汉文写经之美、唐代木版印刷、卷首绘有佛像之经典,斯氏对之深觉自己对汉学知识至少,须有对印度学识十之一始可,道士从石室中运来珍宝为数至多,致目不暇接,遂将此文书瞬即捨去。

蒋氏日日阅览汉文经典,晚间将另一部分搬运至天幕,道士亦不似初之狐疑,极有兴的搬运五日。

五日内陆续搬运至特室者,汉文、西藏文已有千五十包,其他部类之美术品,尚未展视,其中绢本、纸本大小不一,更有梵本贝叶,此皆由蒋氏搬至天幕,由石室中运之全部,已有相当之数,皆王道士煞费苦心,避人耳目而搬出者。古写经之山积,并未减低多少,王道士所注意者,不在搬出多少,而在石室中是否发见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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