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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竞选院长的报告送呈已有十天了,白人初没有得到一点信息。中间他问过孔淑贞,她说报告第三天就转给了厅党组。她告诉他,这事她没和院领导通气,主要考虑万一上面不同意对他有影响,再说院里也无权对此作决定,不声张直送厅党组最好。他觉得她这样处理很好,他担心李大元知道情况后会采取行动,对他的活动能力是不敢掉以轻心的。李大元的任命迟迟
没下来,似乎也是一个信号,是不是与他的竞争有关?
白人初在儿科病房终端的大平台上背手散步。平台很大,有时候用作晾晒衣服被单。下午刚上班,配合周小慧抢救了一个患破伤风的女婴后,他来到这里,想放松一下自己。秋天的太阳照久了,脸上身上还有些发燥。他舒张胸臂向平台的围墙走去时,发现栽了两三年的广玉兰树,这时已长到平台高,阳光照在树顶,一片片油绿的阔叶映出闪眼的光亮。他忍不住弯腰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那片光滑柔润的大叶子。
周小慧的那个发言,给他惊诧的同时也给了他启发,他想,如若竞选成功,她的一些想法是值得注意的,她的某些观点是可以佐证的。心中的一个意图便也更坚执。赵卫那天的检讨,凭直感,他认为带有表演性。一想起他,他的心里就放不下。儿科今年又有一个留学名额,目前已有六个医生在争,他还不见动静。他和杏子接触,据杏子说“一切正常”。他老觉得不怎么正常,老觉得预示了一种动向。他在考虑,如果赵卫这次不要求留学,则罢,要是要求呢,他该怎么办?他想,必要的时候,他得和杏子好好谈一次。还有那个吴孝乾,也是一个叫他放心不下的人物,儿科的不安宁因素主要来自他。他那天的检讨,能说他就不带表演性?什么时候见过他那种如丧考妣的样子?这又是为的什么呢?儿科医务人员中,有三位医生都在带病工作,他们是完全有资格住院治疗的。不少年轻的医生护士出现了早衰,凭经验一眼就能看出,而他又不能在经济上使他们获得应有的补偿。开通周小慧在会上列举的三条财路,倒不如自己一纸报告递上先休了自己,眼不见耳不闻任它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周小慧所言也绝非开通之意,那天听她说到这里,他有两种感觉,一种是揭了盖子的痛快,一种是揭了伤疤的创痛。到后来,他分不清到底是痛快还是创痛,剩下的终是内心的折腾。李大元的任命,说不定哪天就突然宣布了,自己凭什么就可以动摇厅党组的决定,过于自信岂不荒唐。消极等待不行了,主动出击迫在眉睫。怎么办,找纪元,找秦克邵玉峰,还是找申剑?最有力量阻止任命的当然是申剑了,找他好不好,这样做合适不合适,他会支持你吗?早就想到这一绝招,想过多少遍了,就是下不了决心。
背后有人叫他。是赵卫,他说他有事想和他谈谈。
白人初和赵卫往病房走。
赵卫坐在白人初办公桌的对面,很规矩,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他委婉地表达了希望这次公派留学的愿望。
这是赵卫五年里第三次争取儿科今年唯一的出国名额。他到底提出了。他不会放弃的。六个,现在加上他,是七个竞争者。犹如申办奥运会主办权,最后注定有六名失败者。与申办奥运不同的是,唯一的胜利不由投票产生,而由科主任一锤定音。白人初是儿科的萨马兰奇。
面前的小伙子和自己一样的瘦高条,鼻直、微勾、细长眼、白净脸,黑发自然地卷曲。若不是总像在微笑的嘴给人揶揄冷傲的感觉和眼中不时泄露游移不定的余光,他也许会首肯这个白家的女婿。他对他并不反感,还有点说不清道不白的喜欢。他就这样想到了白杏以及他和白杏。
赵卫在医院没有厅长公子的优越感,这点他喜欢。就个体而言,他认为这是对他自己的战胜和超越,是人性的改善。放大看,他愿意确认这是社会进步。这一步进得艰难漫长,四分之一的人类为之付出的代价是旷世的。你现在仍然可以言之凿凿地指斥“子弟”阴魂不散,但你不能不承认现在的大众对它少了仰视多了不屑。尊严的失落与回归,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权力的炫耀,说到底难道不是财富的炫耀?待到富有与平民为伍,“子弟”们还有什么做炫耀的本钱?如今,除了应运而生依势疯长的红色暴发户,他们中的一部分优秀分子开始有了平民意识,白人初认为赵卫是其中一分子。赵卫有点复杂,吃便宜的饭菜,买减价的服装,骑破旧的自行车,这只是表象。虽是表象,他相信这不是一些子弟们穿月亮弯老头布鞋的做作,那才是骨子里渗出的伪贵族意识。赵卫不是。他随和,不慕虚荣,宽容中常显善意,这一切恰恰又与他经意不经意流露的揶揄、冷傲、漫不经心形成极大反差。白人初捉摸不透他,加上这些日子与杏子的接近,又是一个捉摸不透。赵卫是有故事的,故事完了,大家都不懂故事到底说明了什么。
赵卫一直想出国,从第一年分来儿科就为之奋斗。问题是他显然不安心这个专业,也不热心这个职业,小差错隔三岔五,业务上不大长进,有时候对疾病诊断的准确性又令人吃惊,还有独到的处置。赵卫看病从不轻易开检验单,很有点白人初的风格。白人初历来这样告诫儿科医生们:要临床,要多问多看多摸多想,积累经验,不要光靠仪器,过分依赖仪器会使医生的医术和医风一起退化。赵卫人极聪明,白人初想他要把他的聪明劲使出一半,他就是儿科的半个专家了,但他不。经济波翻浪涌,他立岸观潮,常有跃跃欲试的激动,他说过他要是当一名总经理一定很杰出。赵卫真有这种自信和选择,白人初会支持他。他欣赏年轻人为自己想干的事业去闯荡。问题(又是问题!)是,赵卫只说不动。这些都是“问题”。这些“问题”给白人初的直觉,只能是他要以出国留学做跳板。这就叫人难以接受了。这样宝贵的机会,白人初只能给愿意一生当儿科医生的人,因为去国外攻读修炼的是儿科专业。白人初有时会这样想,赵卫外表和内心、思想和行为的反差,难道是他在这个竞争不择手段的社会现实面前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谋划的生存方式?似乎又不能解释。这样一想,再想白杏,白人初就觉得可怕了。不过,他难以相信二十多岁的青年会有这样的城府。
赵卫抽烟。他递给白人初一支,八分恭敬,两分恓惶,两分中一分是为出国,一分是为白杏。
“把门关上。”白人初示意赵卫。这应该理解为避免烟气扩散到病房。
“赵卫,我想竞争院长,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孔书记和我爸说了。”
“你爸爸什么意见呢?”
“我不知道。”
白人初看了赵卫一眼,抽了口烟,拿着烟头看。“你爸爸问过你留学的事吗?”
“问过。”
“你怎么说?”
“我说我今年当然要争取。”
“他怎么说?”
“他说他……当然也是支持的。”
“你为什么这样留学心切?”
赵卫答不上,看着他。白人初看得出他眼里的话——你问了一句多余的话。白人初也觉得这话多余。
“赵卫,你留学的事,在你们家也算大事了,这么大的事,你爸怎么就从来没找过我?”
赵卫被白人初问傻了,更不能答。
白人初起身离座,在他不大的办公室来回踱步。
为赵卫留学的事,赵耀宗从没找过他,连暗示也没有。这是他的明智。他太了解这位大学同窗。要是说赵耀宗在这件事上是光明磊落坦荡无私的,那就大脚开到界外了。
五年前,就是赵耀宗逼他做了“冤大头”。他深信不疑。
钱煌院长临去世前举荐他当同仁医院院长并且要求破例批准他延长任职年限的报告已送呈卫生厅,孔淑贞也和他谈了话,一旦厅里认可任命,白人初是准备就任的。
赵卫找他了,和今天一样的事,一样的座位,一样的表情,不同的是那时的笑比今天的笑顽皮且单纯。他一口一声白伯伯,不叫白主任。他说不是爸爸让他来求他的,爸爸知道这事,说不要干扰白伯伯,白伯伯知道该怎么决定。还警告他不要打他的牌子拉关系走后门。他却又说爸爸妈妈希望他能出国,爸爸还开玩笑说有朝一日要和白伯伯一起去他留学的国家考察,白伯伯到时候是以院长、专家和考察团团长的身份,而爸爸只能是个随员了。
又幼稚又成熟,又机灵又机巧。不信任的种子就是那时候种下的。
白人初理所当然地拂灭了他的希望。且不说好多医生都在争取,他初来乍到,就按国家规定,他得工作两年才有公派留学的资格。赵卫说这您不用担心,关键是科主任意见,院里厅里审批自有办法。他笑笑,拍拍赵卫的肩说,小伙子,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以后会有机会。
第二天晚上,赵耀宗亲上家门。白人初以为他是为赵卫而来,结果不是,他来谈白人初任院长的事。赵耀宗说,厅里对此有不同意见,分歧还相当大。有人认为你已经快到退休的年龄,有的说你缺乏院级领导的工作经验,有的说你离开了儿科这个全国一流科室不仅是儿科的损失,也是同仁医院的损失,弊大于利。但我个人还是倾向你当院长,老同学老同事,对你太了解呀。白人初想他最后还会提赵卫的事,但始终不置一字。他不提,白人初就不吭,心照不宣,这样很好,以免大家尴尬。
说是最迟七月底院长的任命就得下文,迟至九月初不见动静,院长的位置就虚席以待近四个月。
儿科留学人选九月中旬以前要上报卫生厅,这期间赵卫三番五次找他,白人初不胜其烦。他开始思索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赵耀宗是否想与他达成某种默契,他是否手托那顶他自以为闪光的桂冠向他微笑。当这种假想越来越显出它的真实性时,白人初愤怒了。
白人初将他认为最合适的留学人选很快报到了卫生厅。
人选报上去只过了一周,省卫生厅下文任命严忠仿为同仁医院院长。全院大哗。
哗然,只是一块小石子抛进湖里溅出一圈逐渐扩展的同心圆,同心圆消失了,湖水重归平静宁静肃静,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人们对谁当领导当院长当得好当不好所表现出的平和心态和超然的襟怀,是惊人的。白人初在这个同心圆的中心被轻轻旋转了一下,然后沉了下去。他对孙斯兰说他更深刻地认识了政治。在随后的院中层以上干部会议上,赵耀宗到会说,考虑到白人初同志年近六十,在钱院长生前又多次表示要让贤,卫生厅党组反复考虑,决定尊重白人初同志的意愿,并对他奖掖后进、甘作人梯的高风亮节表示由衷的敬意,云云。赵耀宗那时是党组书记兼厅长,纪元刚任党组副书记,还在一边插着。
白人初没有去参加那个会,是孙斯兰回来转述的。白人初听了,默思良久,沉吟道:“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传之广远的“让贤”美谈玉成了。就像黑暗中被人打了,凶手第二天在亮里指着被他打肿的那人的脸对大家说,看,救人救的,高尚的人哪!而你呢,却没有确凿的证据说他就是凶手。
五年里,白人初与赵耀宗基本上没有往来。五年后,五年前的一幕似乎又要重演。
白人初坐回座位说:“赵卫,我们今天像朋友一样,交交心,都说真话,怎么样?”
“我不太爱说假话,主任。”赵卫脸上的那种味道又出来了。
“好。那我问你,如果我竞争院长,成功的希望有多大?”
赵卫眯起眼缝看烟雾。主任是想从他这儿探底吧?他纳闷了,这可不是白人初。
还得回答。
想了想,赵卫说:“三七开。”
“怎么开?”
“小头是希望。”
白人初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白人初又问:“假设,我当上了院长,离开了儿科,你说,同仁医院儿科主任可能是谁?”
赵卫像孙悟空拔毛吹猴那样,把一口烟轻轻吹出,慢吞吞道:“周小慧。”
白人初眉尖一拢。又问:“我再假设,如果我没有当上院长,主任也不当了,你说,儿科主任会是谁?”
“当然是吴孝乾了。”
白人初大惊。这赵卫真是个人物啊。这么说,我是一定得当院长了,他心里说。他突然喜欢起面前这个年轻人来,他想如果他致力于一项事业,是会成为一个骄子的呀。
“赵卫,这次选派的留学人员,明年初才出国,现在确定还为时尚早。不过,我可以破例,提前和你商量商量。”
赵卫灭了烟,坐直了身子,有点紧张。
“要是我当上了院长,我现在就答应你,为你争取一个名额。要是争取不到,儿科这个名额,也给你。不过……要是我还在儿科,你的希望可能就是和我一样的那个小头了。你看怎么样?”
赵卫灵光的脑瓜子这一刻锈死了。
白人初莫测的目光。
“主任,您就跟我商量这?”
白人初颔首。
赵卫蔫了,牵了牵嘴角:“主任拿我当人物了。用得着和我商量?”
白人初马上接上:“对,和你商量,希望你能帮我的忙。”
“我帮您?帮您什么?”赵卫茫然。
白人初笑:“能帮得上的忙,你不费劲就帮上了。帮不上的忙,你想帮也帮不上。”
赵卫毕竟是赵卫。
“一言为定,主任。”他站起来。
“一言为定。”白人初坐着没动。
赵卫离去。走到办公室门口,又回头望了白人初一眼。
白人初独自苦笑。
只要赵耀宗不再做手脚,只要他能当上院长,他完全有把握为儿科争取到另外一个名额。即使山穷水尽,他还可以向美国的老同学和孙斯兰在加拿大的两个哥哥求助,她的大哥就是一家医学院的院长。
白人初,你真是用心良苦。他在心里浩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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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过湖面,两节红白相间的鱼漂在一堆碎银般的水面情不自禁地发颤。出现几次大颤,鱼漂倏忽间消失,又出现、又消失的时候,钓者就果断起竿了,十有八九不落空。青鱼鲩鱼都在一尺长短。偶有红鲤也凑上钩来。
李大元钓技显然不及叶金山。从早上到现在日头偏西,李大元不用看叶金山那条扔在水中的密眼尼龙网,就知道网里的鱼有多少斤。他一想就很高兴。只要叶金山高兴他就高兴。他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不下棋不打牌不看电影电视也不唱卡拉OK不跳舞,就爱钓钓鱼。就这唯一的兴趣,也是近十年被别人被老板承包的养鱼塘培养出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是以被人陪钓的
身份出现在湖堤柳岸。到同仁医院主管基建财务三产业后,他更多的时候扮演了陪钓的角色。比如今天陪叶金山。
他陪叶金山钓鱼有两年历史了。每到周末,电话不是他打过去,就是叶金山打过来。一般情况下,每月不少于两次。不少的时候,也用非假日时间补缺,这得看双方公务是否闲暇与共。今天的垂钓是李大元昨晚主动邀约,他被焦虑心驱使,半夜十二点给叶金山家里打去了电话。叶金山上午到处里给副处长交待了一下工作,说自己到下面几个省直机关摸摸跨世纪人才的考察培养情况,就骑了自行车出了省委。拐了一个弯,把车停在马路边上一个停车棚里,他横过马路朝那辆蓝色桑塔纳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