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孝乾蹭过去,蹭到趴在桌上胡抹乱画的赵卫背后,用尖着的拇指和食指钳住赵卫白帽子的顶尖,然后轻轻往上一提,赵卫的帽子就像个干瘪皱裂的白气球悬在了空中。
赵卫抬头绷着脸叫:“干什么!干什么!”
吴孝乾瘦指支棱着悬住帽子,笑吟吟地说:“赵公子,你小子得意吧?”
赵卫一把扯下帽子,说:“我得意什么呀?”
吴孝乾还是笑:“得意什么,你心里清楚。”
赵卫知道是为谎报职称的事,软下来,又去画他的画,没想到吴孝乾后面的话差点儿让他休克。
吴孝乾说:“好事啊,装什么糊涂?白家的乘龙快婿呀,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赵卫脑袋一嗡。
吴孝乾这一手很要命,将他的隐秘公开化了。是自己的过分行为刺激了他。后来的失控行为违背了自己的初衷,自食其果了。他不看就知道大家是怎样的目光和表情。大家都不说话,是用沉默逼他或承认或否认。这是继白人初之后儿科的第二大新闻。无可挽回的局面。不过如此而已。既然敢开头,就不怕收尾,结局在开始行动之前就已预料到了,被人骂一次就是了,赵卫的形象让人糟践一次就是了,那都是他出国以后的事。预料的结局,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没有也不愿意把它想得很清晰,太清晰了会弱化自己的行动。他现在需要的是强化自己的意志。只是公开化的局面到来得早了一点,会给他的行动带来阻力和不利。太清晰的局面还会使白人初以避嫌为借口而断送一切。如果白人初反感他,清晰的局面会迫使白人初把他从他的女儿身边永远打发掉。朦胧是最佳境界。太清晰了不行,太虚无也不行。把朦胧保持住,就保持了成功。现在,他要借这个公众场合制造朦胧了。他的思维流畅了,心情平静了,他甚至有点感激地看了一眼正在座位上悠然观赏自己的指头的吴孝乾。“凤爪”过去从不叫他赵公子,是因为他爸是厅长。“凤爪”现在敢抓破他的脸叫他赵公子,是因为他爸马上就不是厅长。
赵卫把那幅饱受碳素笔蹂躏的漫画揉成一团,对吴孝乾笑道:“吴医生,你想喝喜酒,那得看白主任给喝不给喝啦。
槁项黄馘的吴孝乾抬头时眼神放空,很快讪笑道:“赵公子嘛,门当户对,何愁姻缘不结呀。”说完这话,不知怎的,吴孝乾心里怪不舒服。
赵卫说:“就因为郎当公子一个,人家掌上明珠,岂能轻易准嫁。”
吴孝乾心里的不舒服又没有了,说:“事在人为嘛,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赵卫说:“我不抱乐观。古人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都打算放弃我的一厢情愿了。”
两人你来言我去语像对戏词,听的人心眼并用,张医生和傅医生也是今年留学的角逐者,把他俩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听干了水,一滴一滴地咂巴品尝。
大家兴趣盎然地准备继续听下去时,白人初走进了办公室,他刚刚送走了丁冉。许是心情很好的缘故,进门来就笑着跟大家打招呼说:“今天哪几位值夜班,我请大家吃夜宵。”
办公室一下就热闹了,纷纷说您当然得请客了,吃夜宵算什么,还要请吃酒席呢。
白人初看大家误会了,忙说:“不是,不是,同志们,是报纸要发文章。”说着,他把那份倡议书递给刘琴,戏言道:“这件事,请刘书记操办,我老头子办嫌晦气。”
医生护士们围过来,朝倡议书伸长脑袋,不知谁小声惊叫了一声,办公室突然得了号令似的,齐齐地安静下来。
倡议书在大家手中无声地传递。看过的人面无表情。
对倡议书带来这么沉重的气氛,白人初估计不足。他在医院联络的人都是六十岁上的人,他们逐渐有了浓淡不等的死亡意识,和他们谈死亡,他们一般能取现实主义的态度。儿科除了白人初,最年长的都未过六十,中青年对死亡,会认为那是别人的事情,或者觉得这时候谈死亡谈捐献遗体很滑稽也不吉利,因而缺少心理准备一时茫然。便有超然物外者,也不免临行而踟蹰。倡议书把人对自身死亡必然性的思考提前了,死亡忽然间变得切实切近不再是虚缈的东西,人们此时对它的思考是人生的悲剧性思考。
白人初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下来,说:“大家好像有点紧张啊。”
这句话反而使气氛缓和了,大家开始活跃地相互打趣说笑话。
白人初说:“郑惎品教授是我的老师,这个倡议纯属我们师生两人的个人行为,不代表组织,不作动员,不做工作,完全自愿。意义和作用,我不说大家也知道的。大家要是能响应这个倡议,我会感谢你们。不响应,我也完全理解,请大家放心,它绝对不会影响晋级晋升评先选优!”
又是一堂笑声。笑过了复归沉寂。
到底不是捐钱捐物给希望工程灾区灾民残疾孤儿,这回要捐出的是自己。
没有人敢第一个在倡议书上签名,连党支部书记刘琴也是一副游移延宕的眼神。或是正因为从医出身,更清楚遗体捐献后是怎么回事,曾经经历的景象活生生摊在眼前。女性,尤其年轻的女性,想到经年累月辗转于福尔马林浸泡池与解剖台,被反复切割分解指点讲解的赤裸裸的自己,有着比死亡更深的恐惧,她们还须为死后的自己额外承担一份生前的羞涩。
倡议书传到赵卫手上已经是最后一个。最后一个看倡议书的赵卫第一个说了声“我签”,齐刷刷的目光一起投向他。
赵卫揶揄地笑,偏着头,用他那枝画漫画的黑粗的碳素笔,在倡议书的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白人初虚无地看了赵卫一眼。
张医生傅医生交换了会意的一笑。
赵卫抬头时正好看见了两位留学角逐者的笑,他也刻意一笑,站起身来,把倡议书递给刘琴,抹掉帽子走进办公室里间的更衣室。
吴孝乾趁机泄愤:“谁能聪明过他呀,一张空头支票。说不定哪天就远走高飞了,指望他捐献自己,哼,这不是笑话吗。”
吴孝乾的话具有点化作用。赵卫故事不断,神秘兮兮的,有布阵感,有时候把白人初也领了进去然后吃力地寻找出口。有一次,赵卫亲自给一个患儿清洗满身恶臭的烂疮,这本是护士的工作,他说他来干。他干得十分细致耐心,上完药,又亲自把患儿抱回病房,一五一十叮嘱患儿家属注意事项。事后同事们开玩笑说,赵卫你像个妈妈。儿科开会时,白人初拿这事表扬他,刚开了个头,赵卫举手要求发表“声明”,他说有个情况我不想隐瞒,那个患儿是我乡下表兄的儿子,我是为我的亲戚才那样卖力。我不说关系,第一,是怕同志们知道了冲我搞特殊照顾,到头好医好药我表兄承担不起。第二,是怕护士小姐手重,弄疼了我表侄我心疼。会场气氛顿时难堪极了,天晓得他说的是真是假。又一次,他主治的一个患儿病情危重,随时有死亡的可能,他四天三夜不回家,每晚睡值班室,直到患儿完全脱离危险。同事们看他那副疲惫的样子,说赵卫,那患儿该是你的外甥了吧。赵卫很严肃地说,不是,我不能总是徇私情。人总得有点政治资本吧,你们又不是是不知道我一直在争取出国留学,没点突出表现先进事迹,白主任会放我出去?等到院宣传部把他的事写成大红表扬稿贴在医院院大门口时,他那天又像热锅上的蚂蚁。第二天一早,宣传橱窗里的那张红纸突然不见了,有人向白人初告密,说她亲眼看见赵卫当天晚上骑自行车来到院门口,左右一看,撕了红纸就蹬车飞快地跑了。你说,这赵卫究竟怎么回事?
赵卫今天是不是又在捞政治资本?
2
吴孝乾对红色一向不敏感,病人脉管里淌出的液体在他眼里是无色透明的自来水。医生对鲜红的血保持冷静是职业需要,是心理素质的起码要求。医大学生都得过见尸见血第一关。女生中首次见血发晕休克者不乏其人,男生中也有见剜肉剪皮双腿发软冷汗淋漓的。吴孝乾这时却是被电视屏幕整整一版的红色刺激出少见的冲动来。一段时间以来,中央电视台常在两个节目中间插进一幅大红衬底的字幕,上写“抓住机遇,深化改革,扩大开放,促进发展,保持稳定”五行字,过去看这字幕,吴孝乾的感觉跟看广告无异,今天看到它的第一行,忽生彻悟之感。抓住机遇,重在一个抓字。机遇一词,含有命运赏赐的意味,但它不只赏赐给一个人,它对所有人都公平的,就看你会抓不会抓了。抓是操作,也是操纵。操纵机遇,就是操纵命运——小至一个人一件事,大至一项事业一个国家。
电视机前的吴孝乾有点坐不住了。命运既然可以操纵,命运便是无常,无常的命运便充满随机性不可预见性乃至心想事成的可能性。依此推断,白人初李大元竞选后儿科主任的职务由他担任未必没有可能性。全中国都在抓机遇,李大元不抓郝冬臣锒铛入狱的机遇当不了同仁医院大权在握的副院长,白人初不抓严忠仿立马下台的机遇何来今天的竞选?他要不抓白李二人的竞争机遇,又怎能好梦成真?
吴孝乾打电话推辞了今晚的牌局,出门去李大元家。他去楼道推自行车,开了车锁,又咔哒锁上了。打的。都什么时候了,还省那几个打的钱!
上了路,他板着脸,像警察的舅舅,巡视正义大道上的车水马龙,连续放过了几辆捷达桑塔纳出租车,然后瘦手优雅地一点,把一辆红色夏利定在自己身边,钻进后座。司机回头问他去哪,他面无表情,目视前方,生硬地吐出两个字:省委。
省卫生厅宿舍挨着省委。这没错。他去过两次李大元家,都是蹬车,每次一身汗。那时候脑子里的联想也丰富,几次他都想到了李大元和他的车,呜呜地早晚过江接送。李大元没要同仁医院的房子,还住卫生厅的三室一厅,房间也不装修,有的墙壁连石灰皮都鼓出大包来了。障眼法而已,蒙得过他吴孝乾的眼睛?熬过几年,等着他的是天宝大厦里的那套五室两厅。他是从妻兄那里得知这一信息的,妻兄则是从天宝方面获知,因为天宝公司要求省财政厅出面周旋贷款。现在坐在车里,吴孝乾又想到了这件事,心里马上就活络开了。他意识到除了抓机遇,他还应该抓住什么。思想真是个伟大的精灵,一瞬间可以让事物发生质变,可以使尊卑贵贱成败是非彻底换位。
李大元正要出门,被吴孝乾堵住了。他将吴孝乾让进屋,施之以礼,然后说:“吴医生,你今晚过江来,怕不是过江的蒋干吧。”
吴孝乾一时会不过意来,细脖子拉得很长。
“蒋干盗书,是为公干,你呢?”李大元看吴孝乾那模样,有些想笑。从他一进门的表情,他就知道了他此来的目的。上星期为医院新年度拨款的事,他去财政厅找过他妻兄,临走时副厅长那声日本风味的“拜托啦”音犹在耳。
吴孝乾连拔几口烟,笑说:“公干,私干,都有。反正都得干。李院长,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先说公干。”
吴孝乾于是将今天儿科对白人初竞争院长的反应,白人初如何发起遗体捐献的倡议,如何让大家在上面签字响应,以及那个姓丁的女记者已经采访了他并且马上要发新闻,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说到最后,他斜过身子压低声音说:“李院长,据我分析,白人初的行动是冲着竞争来的,说穿了,是冲着李院长你来的,他是想在舆论上先声夺人,占据竞争优势。你过去一直是业务干部,现在当院长,分管的那一摊子和政治也不怎么搭界,所以我觉得很必要来提醒你一下,政治这玩意儿,复杂着呢。虽说白人初是专业技术人员,可他对政治精熟精熟,比干政治的还要老练老到。对他,我吴孝乾敢拍胸说比你李院长了解,一个医院几十年了,谁是谁呀?”
李大元对吴孝乾基本上取厌恶的态度。他从一开始接触这个人,就不怎么喜欢,和他认识和想象中的医生的形象气质相去甚远。但就是这位形象令他生厌的医生,因其厚重的背景使得同仁医院连续几年获益匪浅而他则是功不可没。两相权衡,个人的好恶就微不足道了。他今天的公干,其实是先为私干作铺垫。好在无伤大局,好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习以为常,他已经没有厌恶的心情,或者说不知不觉中已经丧失对此类人事厌恶的功能。何况他今天还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丁冉采访了白人初,还要发新闻。这很不妙。遗体捐献倡议本身并不重要,这事他早就耳闻,听说今天行政楼也分发了一份倡议书,当时他并没有十分在意,现在经吴孝乾一点,脑袋就有些透亮。时机不妙,白人初的动机不妙。
“吴医生,谢谢你提醒。竞争是件好事,谁能谁上。白主任和我用不着私下里搞什么小动作,更没必要去为自己捞什么政治资本,要相信组织,相信群众,你说是不是?”
吴孝乾嗯嗯地应着,自觉无趣,心里轻蔑地骂一声日你妈你这个伪君子。骂完了他说:“像李院长这样光明磊落的干部,如今是打灯笼也难找啊。不过也可以看出,李院长这回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了,我衷心祝你成功!”
李大元虽听出话里有刺,心里有事,不想和他久磨,便说:“吴医生,下面该说说你的私干了。”
吴孝乾说:“那就说说我的私干吧,就是关于我的正高职称问题。这差不多是历史遗留问题了。李院长,我想今年是一定能解决的吧?”
李大元说:“要是我能解决,去年就跟你解决了。”
吴孝乾说:“只要你想解决,就一定能解决。”
李大元说:“你的几次医疗事故老是让人抓尾巴。还有,论文的数量质量和科研成果……”
吴孝乾一听这些就来气:“当一辈子医生哪有不失误的,有人弄死了人还评上正高了哩,至少我手里还没有人命案吧。有的人动不动就拿论文科研成果卡人,那些东西我吴孝乾只不过不善于总结归纳罢了,关键还得看临床,看实际动手的能力,看你能不能治病救命!”
李大元说:“吴医生你是知道的,评正高是有死杠杠的。有些事,我李大元确实无能为力。评聘审批的权限又不在同仁医院。”
“李院长你就别说这些话了,”吴孝乾紫色了脸,“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还知道,医院的意见也是不能忽视的,医院真要下决心办成一件事,哪有办不成的?”
李大元不说话了。他心想医院凭什么非跟你办不可。转念一想,这次也许真的非跟他办不可了。有恃无恐,居功自傲,这两个词对他都合适。
“李院长,人都有个困难的时候,大家帮一帮,就过去了。医院也一样,同仁医院的困难,我吴孝乾什么时候袖手旁观了?要是谈贡献,谈价值,那个正高职称顶个狗屁!”
李大元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他的职称问题,其妻兄已有拜托。吴孝乾和童副厅长已经将自己的周边关系了解得一清二楚,卫生厅和省教委的几名高评委员中,有四名是他过去的同事和上级,有一名住他家楼下,省人事厅职称办主任是他的同乡,他爸和他爹曾经是拜把的兄弟。解决他的正高,可以说不是难事,吴孝乾说得对,真要下决心办,没有办不成的事。他只是不愿让吴孝乾和童副厅长感到这事解决得太轻而易举。童副厅长对同仁医院的几次关照,哪一次他没跑断腿,此刻和吴孝乾兜圈子,是必不可少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