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今天来这里,是想告诉老院长,他最终没有辜负他的希望,而且第二步反败为胜了。
孔淑贞告诉他,申剑书记在卫生厅送呈的情况汇报上批了一条“十六字令”——“民意测验多此一举,直接选举如期举行”。
来龙去脉是,卫生厅党组上呈组织部的情况汇报上,只写了民意测验的过程和结果,而将十六位专家写联名信一事略去。汇报是秦克先看的,秦克看了打电话问纪元,说听老伴孔淑贞说有联名信一事,有无此事?纪元支吾了一阵,答应拿回汇报材料,加进这个内容。秦克后来列席一次会议时,将添加了联名信内容的汇报材料直接送到了申剑手中。
还有一点孔淑贞和白人初都不知道,纪元在邵玉峰部长的多次询问下,不得不将白人初的强硬表态作了口头汇报。
关键时刻,白人初的姜桂之性帮了他的忙。
此刻,白人初的心情很复杂,有身蹈世事纷争的烦恼,又有此生首次面临与人挑战的快感。他在烦恼与快感之间品咂人生的况味。当了四十年医生,他基本上是在平淡琐细的医务工作中完成生命的过程。其间,他未能免于政治的劫难,虽也领教了社会凶险的目光,目睹了人心的陷阱,但那种时候,他是被打上整体的印记,像炒大锅菜一样,与自己的同类一起在热锅里被翻搅倒腾的。不管政治风云如何变幻,他始终是一名医生。在和平的日子里,他成了受人尊敬的权威,他的权威,也只在专业领域显露锋芒,而在政治层面,他对一切人尤其奔仕途的人都不构成威胁——尽管他有足够的威胁人的力量。他的一些超越职业范围的言行,也曾经被人视为政治上的幼稚。不管说他幼稚的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或者不善也不恶的,他都不与争辩,因为他自己就没将这个问题想得十分透彻。平心而论,这怨不得他,他从根本上说就是一名医生。他的职业与政治无涉。然而,在中国,许多事都和政治搅在一起,它宿命似地跟着你,让你穷尽毕生心智精力仍觉力有不逮,谁敢大言自己政治上的成熟?于是,人一旦与政治粘连,烦恼乃至苦难便如影随形。
现在与过去不同了,他是单枪匹马跳出来与人叫阵。他第一次向权力说出“我要”。他这一要,便构成了对他人的严重威胁,构成了对某些人或是一部分人现实利益的威胁,他一下就成了政治的人。一旦政治了,身心就不得安宁。有人说,在中国,你要想安宁,就必须远离政治,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幼稚,中国想与政治无涉的知识分子,从来就没有安宁过,在这一点上,至少白人初在意识上从来没有这样幼稚过。与其不得安宁,不如积极 投入。相反,当他如今受困于人事和政治的纷扰时,却意外收获了政治的乐趣,他发现自己经意不经意间开掘了自己身上潜藏的智慧和能量,同时欣喜地观察了自己走向衰老的生命,怎样在寻找着陆点的时候忽地亮出羽毛华美的翅膀,又奋力向上,在夕阳的光照下映出几片耀眼的辉煌。
暗中,白杏踏着从树枝里泄露的月光的碎影,来到白人初身边。孙斯兰让她送来了一件羊毛衫。
白杏亲昵地挽着白人初的手,往回家的路上慢慢走。
“爸,妈怎么知道您在老院长家附近呢?”白杏问。
“老院长去世后,晚上我常来这里散步。她知道,我没别的地方可去。”白人初说得玩味。
白杏说:“爸,我发现您对老院长挺有感情的。我听妈说,他在世的时候,您和他并没有什么交往。”
白人初说:“杏子,真的是你发现的吗?是的,你说的没错。但是呢,它不是个人私人的感情。”
白杏说:“那是什么感情?”
白人初说:“杏子,这世界上啊,最有价值的感情是不能说的,它藏在人的心底。这种感情,需要用另一种东西作为回报,如果没有这样的回报,这种感情就失去了价值。”
白杏说:“爸,我听不懂。”
白人初笑道:“听不懂,以后慢慢在生活中工作中去领会吧,爸不能说的,一说它就真没价值啦。”他哈哈的一连串得意的笑。
白杏说:“爸,那我问您,您对老院长有感情,老院长对您呢?”
白人初站了一下:“我想,他对我也是有的。当然,他也是不会说的。”
“深吗?”
“我想会。”
“奇怪,两个人的感情很深,又都从来不说,还不怎么交往。”
“杏子,真要说出这种感情的原因,我想了想,还真说不好呢,是那种……那种……那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哈哈……”
“爸,我发现你们那代人和我们这代人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哦,杏子开始思考问题了。那你说说看,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呀,我想听听。”
“我说不好……也许,也许是你们那一代人特别能吃苦……不对。特别能忍受?也不准确。嗯,可以这样说,你们那代人有很强的承受苦难的能力。嗯,差不多。我们这一代比不上,不过也没必要强求去承受什么苦难呀,又不是什么好事。”
白人初用心地听。
白杏说:“对你们那代人,我们这代人又欣赏又同情,有时候还有那么一点点……可怜。”
“怎么呢?”
“因为……你们是在崇高呀信仰呀那里面泡出来的。可这崇高、信仰呢,既造就了你们,也毁灭了你们。就说您这次竞选吧,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想法。所以呢,幸和不幸,都集中在你们那代人身上了。”
白人初说:“幸和不幸,也在你们这代人身上集中了。”
白杏说:“那总有大幸和小幸,大不幸和小不幸的差别呀。”
白人初说:“那是。你刚才说到的那种承受能力,我想,年轻的一代可以不必去强求,也不必希望降临什么苦难。但是呢,生在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年轻一代总不能没有承受苦难的心理准备,不然,怎样去应对未来呢。”
白杏笑道:“爸,一说这您就成了精神导师啦。”
白人初说:“所以我平时不敢多说。那就不说吧,说点别的。杏子,这段日子心情怎么样?”
“又平静又不平静。我听您的,只和他通通电话,说些家常话。”
“杏子,爸爸准备找个机会,和他公开谈谈这件事,看看他的态度,你看呢?长期这样包着不好,大家都不安。”
“别别爸爸,千万别!爸,您说过等到明年,一切就会清楚了。”
“想是这样想啊,可我这心里也急,恨不得现在就知道真情。我这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吗。”
“那您就尊重我的意见,不去公开谈。”
“行,那就听你的。年底他要去一趟瑞典,你知道吗?”
“知道。他在电话里和我说了。他说他翻来覆去地想,也吃不准您的心思,说不知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笑了一阵,又说:“爸,您能不能把那药倒出来让我瞧瞧呢?”
白人初直苦笑:“唉,复杂了复杂了,爸爸哪有那么复杂呀!什么事,放到一家一已的利益前提下去琢磨,就变味了。哪有什么葫芦什么药哇,我只不过认为赵卫是个人才,他要是心无旁骛,会成为一名杰出的医生,非常的简单!”
父女俩随后默默地走过了一段路。
“爸,”白杏挽紧白人初,将头偎在父亲的臂上,“有时候,我心里也很乱的,老是胡思乱想。爸,您说,赵卫想出国,是不是……”她忽然忧郁地低下声音,“是不是还想着他原来的那个女孩呢?”
“那就只有他心里清楚了。”
白杏再不说话了,心事重重,不时木然地抬头望月。
临建国路的两栋医院旧宿舍楼,拆得只剩一片断壁残垣。父女俩路过时停住了脚步。
白人初说:“杏子,五六十年代我和你妈都在这里面住过。那时还没你哥呢。现在,这里就要盖二十五层的天宝大厦。唉,和人一样,它也老了,衰败了,该拆了。”
白杏说:“爸,您和妈住这房子的时候,结婚了没有?”
白人初说:“开始没有,都是住单身集体宿舍。瞧,这栋,那第二层是男寝室,第三层是女寝室,你妈当时就住在我的头顶上。有时候约会不敢去叫她,或者催她快出来,就用木棍往上嗵嗵地顶楼板。她急了,就用脚使劲跺两下,那意思是说知道了知道了你着什么急呀。”
父女俩都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白杏连连说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多浪漫哪。
“后来结了婚,我们有了第一层最东头的那间房。你哥就是在那儿出生的。”
白杏说:“爸,您和妈一直是这么相爱吗,我真羡慕你们。你们那代人都是这样吗?”
白人初说:“不,也有不相爱不幸福的。说起这话,又该说那个幸和不幸了。那时候的青年是政治青年,爱情也是政治的,找对象特别看重对方的政治条件,不少人因为政治恋爱结婚,又因为政治分手离婚。幸,是说那时青年人的爱情特别精神,爱情就是精神嘛。不幸,是说以政治为基础条件的爱情,容易随政治的变化而变化,政治却是多变的。”
白杏说:“我认为还是不幸大于有幸。不过……您和妈又怎么解释呢?”
白人初说:“不幸中之万幸。”
于是两人笑,笑着离开那片拆迁地。
白杏又说:“爸,这大楼是中外合资吧?”
“对。不,是合作。是同仁医院和中外合资的天宝公司的项目合作。”
“爸,我听说,这大楼建成后,要给省卫生厅八套房,房型是单独设计的,五室两厅,图纸都已经画好了。听说是给厅级副厅级住的,客厅好大哟,五六十个平方呢。”
白人初说:“你怎么知道的?”
白杏抻着脸不答。
“嗯,知道了,赵卫说的。不过,你的听说总是很准确的。”
“赵卫是听他爸说的。他爸明年上半年就要退了,这房子他家轮不上了,赵卫说他爸为此万箭穿心。对,他还听他爸说,那家合资公司的董事长,是省委申书记的儿媳妇的弟弟。”
“噢。”白人初恍然地应着。“唉,你爸真是孤陋寡闻哪。”
说完,白人初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