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不准今天的酒宴和鞋和苹果有没有关系,昨天蒋晋军电话约请时,说听说你要当院长了,那声音怪怪的。他能获得秘密天经地义。他是军区蒋司令员的儿子,他的姐姐是申剑书记的儿媳妇,纪元是蒋司令员的原秘书。
天宝大厦楼层交换的问题,似乎是今日必谈的内容,对方得寸进尺,讨价还价,李大元反感渐生。他想好了,在同仁医院的根本利益上,他决不让步。即便是鸿门宴,他也敢单刀赴会。同仁医院拿出来合作的这块地地处闹市,寸土寸金,绝对是皇帝的女儿,多少追求者痴痴地求他都未肯许配。他就是有这个把持能力,同仁医院每年几个亿的经营款额从他手上过,没点把持能力还行,要不申剑书记那次在医院住院疗养时,怎么对院里厅里的领导当面赞扬他工作有魄力呢。
李大元余志宽王兰三人钻出汽车时,李大元发现蒋晋军的那辆奔驰560已经停在泰王宫的停车场。这时候再看,竖立在人面前的四十九岁的李大元气度不凡,西装敞开着,雪白的衫衣没系领带,中等身材,肚大颈粗,平头正脸,不苟言笑,乍一看有点像港商,只是一不小心右腰皮带上挂的那个小长方匣子左手的大哥大更有西装左袖上的一块名牌商标布条,泄露了那种某类身上光靠时间难以浸泡得掉的东西。
进了泰王宫,大致可以体味一下王宫的感觉。从你开始走进玻璃感应门的那一刻起,不管你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不管你感到自豪自信还是自卑,不管你是富人还是穷人,无一例外,你会在感受“王宫”的同时想到自己的身份地位或掂量自己的钱包。假若它是真王宫,你也许不会这样。如果它是公众可以拿钱有限占有或支出的钱越多占有越多支配权越大的假王宫,它对人的无形的奴役和伤害就成为一种客观存在,这种奴役和伤害视人的贫富而决定有无或程度不等。
蒋晋军和他的公司副总经理已经等候在曼月厅。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绝色女子,蒋晋军介绍说这是他的新任秘书。李大元依稀记得,自打与蒋晋军交往,这大约是他的第四任女秘书了。再新的秘书,跟蒋晋军没几天就旧了。
和李大元不同,高约一米八五的蒋晋军虽也肥胖虽也西装革履,但他领带严整,袖口没保留商标,腰上手里两机全无,都装在女秘书的皮包里,那份潇洒简洁的态势,倒逼出李大元的局促来,不知该把手机塞到哪里。
蒋晋军和李大元并排在圆桌的上首坐了,其余四人花着坐,这样,双方的每个人都有被对方的人左右伺候的感觉。坐定了再细看,天宝方的副总和同仁方的余志宽,竟也肥胖得可以。白天估算的全国男人每年新增的千万吨余肉中,想必也包括了这四个男人身上的肉。一看便知,四个人都是开放和放开的形象广告。肥胖还有一大功用,可以模糊人的年龄,这在商场尤为重要,既是富有和实力的象征,又能帮助新秀误导年长的对手对自己作出精熟老道的评估从而增添信任不敢小觑,有助于商业成功。比如眼前的蒋晋军,天宝集团公司的董事长,资产逾亿,说他只有二十八岁,你惊也不惊?
由于自己和纪元的关系及纪元和蒋晋军姐姐的关系,李大元对蒋晋军发迹的当代神话略知一二。四年前,他还是省里一家公司的劳务出口部办事员,有一天,他得到一块地,又得到一笔巨额贷款,很快什么都有了。有了以后,他改变了身份,成了香港居民。资金转到香港,只在银行打了个滚,又转投大陆,成了外资,享受优惠政策。于是又弄地又贷款,贷了买,买了卖,兼及大宗进出口商务,遂成今日之势。
陆续上菜上酒上饮料,蒋晋军虎眼一巡,声响如雷:“各位请用。今天是礼拜天,吃完饭自由潇洒,只要泰王宫能去的地方,各位都可以去,只要报一声蒋公的客人。”
二十八岁的蒋公!
百花似锦龙凤筑新巢鸿运当头日式寿司泰式凤爪龙虾乳猪泰国一级官燕三蛇羹泰皇烧鸡公主鱼翅……大圆桌上叠了三层。喝喝干干一边吃一边谈毒品泛滥汽车走私谈上海“二·二三”国债风波谈“两森”谈小平身体谈小日本人心不足蛇吞象谈十万猛(母)师下深海谈北京世妇会公安局准备了不少白布单结果真有国外女代表裸体下飞机。话谈了很多,唯独只字不谈天宝大厦。话说了无数,菜却吃得很少,每碟每盘几乎原样不动撤走又送上新的。中国民间的酒席上有“看菜”一说,比如一盘鱼,它叫“看鱼”,哪怕所有的菜都吃得底朝天,那盘鱼是谁也不动的,讨的是“有余”的吉利。现在的酒宴,有余的就不仅是鱼了,“看菜”满桌皆是。“吃”的含意也发生了变化,除了吃,更重要的是让你看,看主人的派头看他对你的情意,吃不吃吃多少无所谓,所以请吃变成了请看,看完了整桌倒掉。李大元知道,六个人一离席,这桌价值不菲的山海奇珍也就随之倒掉了。四十岁时候的他并不胖,可以称之为苗条,那时他还在一家卫校当财务科长,吃请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他到底出身农家,知道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每次吃席,数他吃得最多,面前的动物构架总是堆起了坟。羡慕的人说李大元你真能吃,和他有隙不怀善意的人就在心里鄙视他贪馋穷酸相。其实他既不能吃也不贪馋。无人知晓他的内心。每次看到美味佳肴大盘大碗地扔,无论是他吃请还是他请吃,他都会产生暴殄天物的罪恶感。于是,只要胃里还有空隙,他就往里拼命装。每回大家都放了筷子,他还要好鱼好肉追加几块,这时,他有一句内心独白:多吃一点就少浪费一点。一锄挖不出个凼子,一口吃不出个胖子,李大元就这么一口一口吃出来了,几年间四肢膨胀中部崛起,整个人像根酒泡人参。然而问题出来了,他得了胃病,胃被切除三分之二。以后,他吃席像尝点心。他从此进步了,对酒菜废弃不再痛心。调进卫生厅后,身价日增,他更绅士了,吃相优雅,浅尝辄止。
午宴结束,蒋晋军的副总陪余志宽去了楼顶的恒温游泳池,女秘书陪王兰去了美容厅,蒋晋军请李大元坐进一间休息室。
这是泰王宫的第二十七层,拉开窗帘,临窗远眺,市井风光尽收眼底。蒋晋军和李大元并立窗前时,李大元非常自然而顺利地找到了同仁医院的方位,看到了周围拔起的高楼群中的那块凹地。他看得见医院那一排低矮的宿舍楼。那里是天宝大厦的基地。手续全部办毕,双方协议已签,设计图纸已出,医院职工开始搬迁过渡。同仁医院出地,天宝公司出资。同仁医院出地二千二百平方米,除去停车场花坛以及大厦的附属建筑占地,天宝大厦实际占地面积一千四百平方米,楼高二十五层,建筑面积三万五千平方米,底层五层裙楼为商业门点自选市场美食娱乐城多功能厅商务信息中心,五楼以上为高级写字楼和商品住宅。当初双方达成的产权分配方案是五五开,后来蒋晋军提出同仁医院让出天宝大厦内拥有产权面积中的三分之一的六千平方米面积,天宝公司另在医院附近择地修建两栋七层相等面积的宿舍楼还给同仁医院。李大元不同意,纪元出面周旋,李大元只好签订城下之盟。蒋晋军吃了甘蔗甩皮,事后说其实天宝并没得多大的便宜,同仁医院是给卫生厅做贡献,他指的是大厦建成后天宝公司和同仁医院将各自从自己的份额中拨出四套总共八套高级住宅给卫生厅,从这个交易中得好处的是卫生厅。李大元有苦说不出,纪元的周旋所得是八套住房,而大利仍在天宝,吃亏的是同仁医院。纪元是顶头上司,他的命运攥在纪元手里,不敢违逆,只好咬牙忍了。谁知,现在正式协议都签了,他蒋晋军竟然又要拿他上面的写字楼跟他换五层裙楼中第二层同仁医院准备开办美容部和医疗器械商场的一千二百平方米面积,这段日子一直纠缠,并且提出几种他不能接受的方案。这不是欺人太甚吗。他对蒋晋军说死了,此事不谈。这种事只能做初一,不能做十五,他想就是纪元再想帮他,想必也跟他李大元开不了这个口,纪元总得为自己属下的医院多想想。
这件事真的就没再谈。
“李院长。”蒋晋军从窗前转到沙发上坐下,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来,看见了他在电话中想象的蒋晋军怪怪的样子。
蒋晋军抽着烟,慢悠悠地说:“今天的午宴,就算是我对您的提前贺喜,您升成正院长之后,我们的合作就更加密切,更加顺利了。”
李大元脱去西装坐到沙发上,说:“晋军老弟的心意我领了。我们的合作是互利的,你帮了同仁医院,同仁医院也帮了你。”他不是严忠仿。不是因为纪元,你蒋晋军岂能得手。就是同在商场,你也未必是我的对手。李大元想。
“对对对。”蒋晋军频频点头。
李大元喝了一口茶,又说:“至于升院长的事嘛,现在提它还为时过早,打个比方,就是‘八’字还差一捺。没有那一捺,这一撇就根本站不住,也就毫无意义。”
“可是,你知道那一捺为什么迟迟捺不下来吗?”,蒋晋军两只圆鼓鼓的眼睛收缩了,有深意藏焉,拿手顺了一下全部向后倒去的油头发,然后轻轻摸着齐耳一刀刮下来的又高又光的港式鬓角。
李大元心里微微一惊,立刻镇定下来:“哦,晋军老弟听说些什么啦?”
蒋晋军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说:“我听说,对你当院长,卫生厅和组织部有不同意见,有人坚决反对,厅里纪元书记顶了,到了组织部,他就顶不住了。”
李大元不免紧张,盯着蒋晋军的眼睛一动不动。他什么意思?是真是假?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谁没个对立面,哪有一边倒的意见,全票通过反而不正常。提升的决定日子确实不短了,到现在批不下来,肯定反对的意见很强大,说不定是哪个关键人物说了话。再想,叶金山处长打电话说了,部里还没开会研究,怎么能说反对的意见很强大呢。莫不是正因为强大才不开会研究?想想,又觉不像,有什么消息叶金山一定会给他透风的,他也从来没有听纪元说过这些。但是,别人的话可以不信,蒋晋军的话,你敢放胆不信吗,他可是申剑书记家的常客。他想今天晚上一定要去孔书记家了,去探探她老伴秦克副部长的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