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陈胜、吴广,我一直觉得奇怪,这两个家伙到底是干什么的。据《史记》记载,陈胜字叫涉,吴广字叫叔,名字俱备,全须全尾,看来他们都还活得挺讲究的。我们知道,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前,普通百姓是没有姓氏的,名字也不过是叫阿猫阿狗,便于使唤。之后日本先贤们发现,只有学习西方伸张民权,整个民族才能崛起,所以下令下等人也要取名。中国古代也一样,普通百姓根本没有姓氏,那是贵族的事。名,虽然为了户口本的需要,必须有,但黑老大刘邦发迹之前也似乎只是被叫做“刘老三”,没有正儿八经的名。至于字,按照《仪礼》上说,人到了二十岁加冠礼(成人礼)时才取,而冠礼是贵族的排场,老百姓哪会有空搞这种仪式?所以,像陈胜、吴广这样讲究的泥腿子是很罕见的。另外说一句,秦国的王侯将相,史书上记载的也都只有名,没有字,这可能是史书阙载,也可能秦国人不爱儒家那套礼制,根本就懒得取字。
这么看来,也许陈胜、吴广这两个人早先也有点钱,在秦军灭了他们的祖国之后,沦落成了贫民,甚至不得不靠帮人佣耕过活了。他们对秦国早就怀有怨恨,只是一直找不到发泄的机会。而现在机会终于到来了。
秦二世刚即位的第一年,七月,征发了各地住在闾左的穷鬼们去渔阳(今北京密云西)当边防兵,其中一支九百人的队伍向北行进到蕲县(今安徽宿县南)大泽乡(今宿县东南)这个地方的时候,碰上了罕见的大雨。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只要一下雨,泥巴路就几乎让人寸步难行。如今城市里水泥路柏油路普遍,电子设备齐全,但由于下雨误了火车和班机的也不鲜见,何况那时的基础设施几乎等于零。反正这帮穷鬼们走到大泽乡的时候,身上淋得透湿,一身的泥巴,再也走不动了,只能停下来歇息,个个唉声叹气。
这帮穷鬼们万万没想到,就像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上天对他们非常厚爱,已经决定把历史的大任托付到他们肩上,他们即将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批举起大旗造反的起义军。然而在那个雨夜,这帮穷鬼们自己还个个蒙在鼓里。
他们需要两个人来为他们发蒙,这两个人就是一直想翻变天账的陈胜、吴广。
陈胜、吴广当时就沦落在这群穷鬼当中,不过他们都有个职位:屯长。根据《商君书》,秦国的屯长可以管五十人,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排长罢。按照秦国法律,当屯长需要一定爵位,陈胜能当上屯长,说明确实身份不算太低。
在黑夜中,陈排长、吴排长两人促膝谈心,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秋雨,心潮澎湃,激动不已。陈胜低沉着声音说:“戍所是按期赶不到了,反正是个死,他娘的反了罢。”说着把半截劣质香烟的屁股一丢(开个玩笑,那时还没有香烟呢)。吴广也激动地站了起来:“兄弟,你要反,我老吴绝也不能在旁边看着,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你了,只要你说一句话,我老吴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陈胜也立刻站起,和吴广双手相握,热泪盈眶:“好兄弟,我们都是苦命人,就知道……”他说不下去了,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火光熊熊,照在他们苦大仇深的脸上,显得那么豪气干云,充满活力。
为什么陈胜刚才说“反正是个死”呢?原来秦国法律特别残酷,凡是不能按期赴兵役的,全部处死。睡虎地秦简出土后,有人翻到其中的《徭律》,看到这样的记载:“御中发征,乏弗行,赀二甲。失期三日到五日,谇;六日至旬,赀一盾;过旬,赀一甲。其得也,及诣。水雨,除兴。”
意思是说,征发穷鬼们为公家干活,如果耽搁不及时征发,罚交纳两幅甲胄。迟到了三到五天,要接受辱骂;迟到六天到十天,罚交纳一个盾;超过十天,罚交纳一副甲。人数定了,赶快征发到劳动地点。碰上下雨不能动工,可以取消征发。
有人因此认为秦律没有这么残酷,陈胜是危言耸听。但这条法律是讲徭役的事,徭役失期,延误了工程进度,罚款是再雇人干就可以补回来,当然用不着斩首。可是兵役不同,一场战争,因为军队不能及时赶赴,从而大败的事情还少吗?拿破仑满可以说,要是1814年6月和英国、普鲁士大战那几天不下雨,要是他的元帅格鲁希能够率兵及时赶来助援,就不会遭遇他的滑铁卢。作为军国主义国家的秦国,当然深知延误军机的危害。何况据史书记载,二世即位后,把权力交给赵高,“多变更法律”,把律令修改得更加严厉,是赵高的爱好,至于这种爱好会带来什么后果,那不在他的兴趣范围。
总之,吴广是跟定了陈胜,就算他没有看过陈胜的《燕雀是怎样炼成天鹅的》这本专著,至少也该对陈胜的“天鹅理论”有一定的了解,他摩拳擦掌地问陈胜:“啥时干?”一副跃跃欲试,心急要吃热锅粥的样子。
陈胜及时制止了他的左倾盲动主义:“兄弟,你的革命热情,我完全能够理解,但这事太大,还要从长计议。”
吴广急了:“还要从长,洒家等不及了。”
陈胜道:“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成功。天下劳苦大众痛恨秦国的压迫已经很久了,我听说现在的皇帝二世祖是小儿子,不当即位,应当即位的是公子扶苏。扶苏因为心地善良,为我们劳苦大众说话,被秦始皇赶去当边防军政委,二世又把他杀了。只是老百姓还不知道。楚国将军项燕一直很疼爱士卒,老百姓也很怀念他,不如把我们起义,号称是扶苏和项燕的部下,一定有很多人起来响应。”
吴广能当上屯长,倒也不是太老大粗:“大哥,扶苏和项燕不是一边的,我们说他们的名字,自相矛盾,这样行吗?”
陈胜脸红了一下:“没关系,愚民们哪里分得那么清楚。”
吴广第一次觉得他这个大哥说话有点不靠谱,说:“要不占卜看看?”
陈胜答应了,两人找到一个占卜的,问他天下形势怎么样?谁知那时人心思乱,占卜的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巴不得天下大乱,重新洗牌,就怂恿道:“占卜很吉利,不过圣人以神道设教,还是问问鬼神。”
两人听说占卜吉利,大喜,至于卜问鬼神,他们也心知肚明:这是教我制造点神迹,骗骗这帮泥腿子啊。
于是用毛笔蘸着丹砂在帛上写了三个字“陈胜王”,看见旁边有个渔夫正在打渔,当即偷偷塞进大鱼肚子里。回到军营,吴广咋咋呼呼地吆喝:“嘴巴里淡出鸟来,大家凑份子买几条鱼来吃吧。”他手下一听,马上屁颠屁颠去买鱼,剖开鱼肚子一看,都傻眼了,这什么啊?
吴广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陈—胜—王。哎呀不得了,这是天意啊,陈胜要当王了。”
“就是那个有名的天鹅排长陈胜吗?”大家叽叽喳喳地问。他的“天鹅理论”看来广为人知。
吴广诡秘地笑笑,不回答。这天半夜,吴广又偷偷爬起来,跑到旁边的丛祠里,学狐狸的声音怪叫:“大楚兴,陈胜王。”丛祠是楚国的民间习俗,他们认为树丛浓密的地方有神灵驻扎,所以祭祀丛神的人很多,在楚国有巨大的影响力。
士卒们听见丛祠里有狐狸叫,个个惊慌不已。
但陈胜却没有惊慌,他在破席子上睡成一个舒心的“大”字,脑子里一页页翻他的变天账,一页页重温他的不朽著作《燕雀是怎样炼成天鹅的》,之后满意地坠入了梦乡。他要保证充沛的精力,去面对第二天的变幻风云。
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出版后,他和女朋友乔伊斯某天晚上得知第二天的《纽约时报》有重磅评论文章,于是赶紧和他在凌晨买了一份,他捧着那份报纸看了又看,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公寓睡觉。乔伊斯这么回忆道:“(那天晚上),杰克最后一次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躺下,清晨时分,电话铃吵醒了他。他已经成名了。”
同样,这天晚上的陈胜也是最后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躺下,第二天早上,戍卒们的鼓噪吵醒了他,他临着积潦照了照自己,发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守得云开见月明,少年时期为人佣耕的苦苦等待,终于开花结果。
很可惜的是,在那个万恶的旧社会,他不能像凯鲁亚克那样,跑到电视台、广播电台、新华书店去现身说法,签名售书,讲述自己变成白天鹅的全部过程,然后大赚一笔稿费,过上悠哉游哉的日子,却只能默默披上甲胄,开始指挥这支九百人的部队,去攻城野战,斩将搴旗。
时代把知识分子陈胜逼成了一个战士,如果陈胜能看到《史记·陈涉世家》,他可能会在电视荧幕里耸耸肩说:“哦,不,我不想这样,我其实只想出这么一本书,靠它挣一笔钱,生儿育女,共享天伦……不,你说错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打仗,是他们逼的。”
然而他看不到《史记》,也永远没机会说这番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