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息怒……”事不可解之际曹植不紧不慢开了口,“父亲宽仁之德流于天下,又素有爱贤之名。先前《求贤令》有云‘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想这阮瑀位不过区区书佐,智不过寻章摘句,即便内怀幸进之心,身犯交通之罪又有何患?今若加罪虽理所应当,只恐伤父亲爱才之名,使后进之士望而却步。昔晋文公恕寺人披追杀之罪,遂避吕郤之乱;楚庄王宽唐狡绝缨之过,遂有伐郑之功。阮瑀生死事小,父亲明德事大,孩儿恳请您三思。”曹植这番话并不否认阮瑀有罪,也不谈他是否有名,却拿《求贤令》上的话做文章,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又将父亲比附春秋霸主,拐着弯拍了马屁。看似轻描淡写,却句句说在曹操心坎里,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国渊、陈琳等无不侧目——好精明的奏对,亏这位三公子怎么想出来的!
“吾儿言之有理。”曹操火气消了几分,又看了阮瑀一眼,“看在平原侯面上,老夫留你性命,不过罚你三日内作檄文一篇发往江东。若逾期不成,治你个二罪并罚!”
“谢丞相……谢平原侯……”阮瑀泣涕横流,磕头如捣蒜一般。
曹丕怔怔地站在一旁,半句话都没有说,也不敢说。杀鸡骇猴,整治阮瑀还不是冲他吗?较量诗赋又输了,到这会儿谁都看得出来,曹操对曹植的器重已超过他这个嫡长子了……
中郎掾属
曹丕没想到父亲会在这么一个漆黑的夜晚召见自己,更没想到召见地点会选在幕府的西院正堂。自幕府翻修伊始曹操就传下命令,一应军政事务皆在东院听政堂办理,西院只有处理重大事件时开放,但幕府扩建完工已两年多,西院却一次都没开放过,更没人涉足过西院正堂。
不过曹丕心里很清楚,经过河间叛乱,刘勋遭审等一系列事件,父亲要给自己下最后通牒了。他未带一个从人,揣着满腹忐忑来到幕府西院大门——这道与东侧司马门一模一样的门楼唤作“止车门”,无论何等官爵何等身份,只要从门前经过必须下马下车,以示对丞相的尊重。寻常日子这道门也是不开的,但今日不同,偌大的止车门敞开了半扇,许褚亲自挑着一盏灯守在门前;看得出来,他是奉命在此等候。
许褚只是向曹丕问候了一声,便再不说半个字,领着他往里走。东西院虽大小相等格局相似,但相较而言西院更宽阔,中间只有一道仪门,左右也没有鳞次栉比的掾属房,尤其在这黑黢黢的夜晚,越发显得空旷寂静。穿过仪门就是正堂大院,非但这座院落比东侧宽敞得多,就连正堂的高大雄伟也非听政堂可比。
不过此时此刻,大堂上只零星点着几支摇曳的烛火,幽幽暗暗,寂静无声,门口只有一个顶盔冠甲的卫兵,显得阴森森的。许褚走到阶边便停下了脚步:“没有丞相吩咐卑职不能进去。中郎将请!”说罢转身而去。
曹丕忽然打了一个寒颤,难料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难道父亲会废了自己五官中郎将的职位?孔桂究竟有没有为自己美言?事到临头再想也没有用了,他壮了壮胆子,提起袍襟快步上堂,端然跪倒在堂口:“孩儿参见父亲。”
隔了片刻才听里面答道:“进来吧。”
“诺。”曹丕连头都没敢抬,提袍迈过门槛,赶忙二次跪倒。
曹操并没叫他起身,而是缓缓道:“你抬起头来。”
“诺。”曹丕依言而行,这才发现原来不止父亲一个人,还有三人也在堂内。其中两位似乎上了年纪,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身边放着拐杖;还有一人似乎很年轻,垂手侍立于二人身后。但是光线太暗,只能看个大致轮廓,根本辨不清面孔。而在帅案的烛台之后,曹操正满脸颓然闷坐在那里,脸上挂着愁苦无奈的神情,幽暗的烛火照清了他的每一道皱纹、每一丝白发。
这一瞬间曹丕倏然感到,父亲已如此疲惫,如此苍老。他压抑着心头的沉重不安,强笑道:“天色已不早了,父亲把孩儿唤来有何吩咐?”
“时事不顺心中烦闷,为父怎得入眠?”曹操拿起帅案上的一只小青瓷瓶,打开瓶塞轻轻地抿了一口,一边咂摸滋味一边审视着儿子。
曹丕顿感紧张,没话找话:“父亲又在服用什么开胸顺气的良药?”
“这是鸩酒。”
曹丕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鸩酒。”曹操不慌不忙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您……”曹丕惊得一跃而起;一旁稳坐两位老先生也吓得直摸拐杖,颤颤巍巍半天没站起来。
“嘿嘿嘿……”曹操笑了,“你们慌什么?世人皆知鸩酒乃有毒之物,殊不知天下凡能医病之物皆有毒。而野葛、鸩酒、马钱等物虽有毒,少食之也可养生。”
曹丕一头冷汗:“父亲切莫如此草率,还是不要再饮这类东西。”
“放心吧,李珰之精通药性,他也说少饮无害。而且常年饮用便可适应,以后即便有人想毒害老夫也不能得手,这就叫以毒攻毒!”曹操把玩着小瓶子,表情显得格外阴森,“比方说你犯的那些过错,也未尝就是坏事。”
曹丕听他话归正题,赶忙低头道:“孩儿知错。”
曹操长叹一声,起身踱着步子:“老夫纵横天下数十载,虽不敢称英明一世,也算无愧于心。只是乾坤未宁老之将近,希望得一佳儿以传戎马之业。怎奈子修横死,仓舒夭亡,这重担才落到你肩上。”时至今日他提起曹昂、曹冲依旧饱含怀念,“惜乎你才智不广,德行不厚,又行事不谨,实在有负我期望。所以我有意废掉你五官中郎将之职,另择他人以承嗣位。”
“父亲!”曹丕只觉天昏地暗,仿佛浑身的血都被抽干了,重重跪倒在方砖上,“孩儿知错,孩儿知错了!还望父亲收回成命……”
“不过……”曹操又提高了嗓门,“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况且你身居嫡长之位,实在不宜轻易舍弃,所以……为父再给你一次机会。”
曹丕几乎瘫倒在地:“谢、谢父亲,孩儿一定……一定……”
“我不想再听那些信誓旦旦的话。”曹操不为所动,“先前我赐给你一把百辟刀,如今又赐给子建一把,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他伸手指向自己的帅位,“这个位子归谁坐,要看他有多大的才能,付出多大努力,而不在有多少人说他的好话。你明白吗?”
“孩儿明白。”曹丕嘴上明白。
“凉茂乃一代良臣贤士,我本欲让他教导于你,惜乎他生性太过良善柔弱,不能替我管教儿子。所以我选了两位久经沧海处事老练,能镇得住你的人……”两
位坐在一旁的老先生拄杖而起,曹丕这才看清,原来是邴原与张范。邴原字根矩,北海有德之士,曾在辽东隐居近二十载,曹操在孔融帮助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请回中原,在幕府担任征事(征事,六百石属官,没有具体职责,相当于顾问)。张范字公仪,河内名士,也被曹操征辟多年,直至赤壁之战以后才得北归,在朝廷有侍中之衔,在幕府挂着参军之衔。这两位是前辈的清流之士,年纪也大了,虽身在仕途却从来不处理实务,只管斧正朝风。曹操
起身,信步走到曹丕面前:“为父决定请邴先生屈尊到你府中任长史。张先生虽年迈多病,但也可参你府中诸事。从今以后你做的每件事都要向这两位老前辈请教。”这
两位老先生可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当初曹冲夭折适逢邴原也有个小女儿去世,曹操提议将两个孩子合葬结为阴亲。若换了别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邴原却耻于攀高枝,死活不肯结这门“鬼亲戚”。连曹操的面子都不买,何况曹丕?至于张范更是老而弥辣之人,挂着朝廷、幕府两头的高官,坐而论道养尊处优,曹操尚让他三分。把这么俩老头指派给曹丕,曹操明摆着是要他们替自己管儿子。曹丕心中暗暗叫苦,却只能对他们大礼参拜:“晚生年少德薄,日后多多倚仗两位老先生。”邴
、张二老行动不便,只是点点头,示意他赶快起来。曹操又道:“你身边乌七八糟的人太多,忒不成体统。为父再给你一个操行正派的伙伴……叔业,快过来见见中郎将!”“小
可拜见中郎将。”那年轻人走过来朝曹丕深施一礼。曹丕
一怔,才发现那个年轻人正是鲍信之子鲍勋,腻歪透了,却还得昧着良心寒暄:“原来是叔业贤弟,以后咱们要多亲多近。”鲍勋
正色道:“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晚生与将军虽乃世交,然位则上下,但求时时守礼,万不敢僭越。”他还是那副满口道义的书呆子德行。曹操
却很满意,拍着鲍勋的肩膀道:“叔业不愧是鲍二郎之子,不仅书读得好,而且德行方正言行守礼……子桓,从今以后他就到你府里任职。”“
诺……”曹丕无可奈何应了一声。
邴、张二老就坐,鲍勋退归他们身后,曹操更近一步凑到曹丕耳边:“常言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与之俱黑’。你二十六岁了,为父本不愿过问你交友之事。但只怕有些人把你教坏了,不得不管。那个令史吴质整日在你身边说三道四,早就该治罪。不过老夫念他还有些微末才干不忍加诛,恰好朝歌县令出缺,我打发他外任,不准再滞留邺城。至于阮瑀,我已罚他起草给孙权的檄文,以后也不能随便到你府中去了。”
曹丕更加不安——窦辅战死渭水,刘威犯法输作左校,吴质外任县令,阮瑀挨了罚,一干密友尽皆离散,自己府上门可罗雀,只恐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哪知还未想清曹操又接着道:“还有那个假司马朱铄……府中侍女郭氏是他帮你从幕府弄过去的吧?”
曹丕如遭霹雳,万没料到如此私密之事父亲都知道,赶忙再次伏倒:“孩儿有罪……”
意想不到的是,曹操只是冷冷一笑:“一个侍女算得了什么?”其实曹操自己何尝不是风流场中人?他从没把女人当成多大不了的事,但他不能容忍的是军中司马涉足家事,“当年为父就不喜欢这个朱铄,你却偏偏亲信这小子。既然你那么看好他,自今日起我罢黜他一切职位,叫他到你府里安安心心当奴才吧!”
曹丕满面死灰,除了顿首谢罪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做的任何事我都清楚,你身边的那些人我也知道。”说着话曹操向守在门口的那个小兵招了招手,转而问曹丕,“这个人你认识吗?”
曹丕初始没太注意,仔细看了半天才想起,原来是自己主持军中事务时,把守行辕中军帐的一个卫兵;顷刻间恍然大悟——难怪程昱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还有偷纳郭氏之事父亲会知道,原来隔墙有耳!想至此越发悚然,就连身边一个普通小兵都可能是眼线,这邺城何等可怕?
曹操冷笑道:“他叫刘肇,不过是普通小卒,但是他效忠于我,敢于把听到的事告诉我。因而我要提拔他为校事,以后与卢洪、赵达他们一起为老夫办事。”
这种态度无异于助长告密之风,刘肇可不管那么多,立刻跪倒谢恩:“蒙丞相提拔,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曹操阴笑着嘱咐道:“你的主子只有老夫一人。先前做得很好,千万记住,无论任何人办了任何错事,都要汇报给老夫!”说到这儿他别有用心地瞥了曹丕一眼,瞥得曹丕直打寒颤——父子之间尚且如此防备,更何况他人?曹操也觉得这些明里暗里的警告足够了,朝儿子扬了扬手:“起来吧。下个月为父就要南下征讨孙权了,这次你随军出征,子建留守邺城。”
曹丕心下越发茫然——前番我留守,三弟随军;这次三弟留守,我却随军,父亲是在比较我俩孰优孰劣啊!心下这么琢磨,口上敷衍道:“西征归来不到半载,如今又要南下,父亲多保重身体。”
“来日不可待,往事不可追,天下未宁只得奔忙啊!”曹操茫然踱到堂口,“前番征讨关中全为除后顾之忧以征孙权。如今孙权却已抢先一步分兵江北。兵法曰:‘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戈不伐,贼人将来。’这一仗不能再拖了。我本欲等有些事办完了再出发,可……”曹操说到这儿戛然而止,举目眺望着西南方,他深邃的目光仿佛透过了茫茫夜幕,一直投向遥远的许都。他迟迟没有发兵,一直在等待却没有等来的究竟是什么呢?
当曹丕迈出大堂的那一刻,不禁拭去额头的冷汗。以往的过失算是一笔勾销了,但他身为五官中郎将的优势都已荡然无存,明天开始他又要与曹植站在同一起点上,争位的斗争又要重新开始。他哀怨地回头张望了一眼,只这一望之下不禁惊奇;来时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起西园正堂竟挂上了匾额,工工整整写着三个篆字——文昌殿。
不是“堂”而是“殿”,只有天子和王公才能用殿!
曹丕怀着沉重的心情出了幕府,失魂落魄踩着棉花一般回归自己府邸。他的心情也宛如这朦朦黑夜,前方的路到底该怎么走呢?至今他尚未想明白,父亲何以如此折磨自己。河间叛乱自己都把责任揽过去了,但父亲依旧不放过自己,偏偏紧抓着赠送锦缎、南皮之游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父亲到底在想些什么……不知不觉已回到自己府门前,曹丕正抬头望着“五官中郎将府”的匾额发愣,忽听阴暗角落里有个声音呼唤道:“大公子,您回来了。”
“季重?”曹丕已成了惊弓之鸟,赶忙凑上去捂住吴质的嘴,“隔墙有耳,切莫多言啊!”
吴质却轻轻推开他手:“公子无需害怕,我明早就要赴朝歌任县令了,特意向您辞行。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说的话不怕旁人听,即便听去也不会对公子有伤。”
曹丕还是不放心,左右张望了半天才发出一声叹息:“唉……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一步呢!”
吴质依旧那么平心静气:“我早就跟您说过,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您身为丞相嫡长子,自当把心思用在家国大事上。居之无倦,行之以忠,何愁日后之事?越是多欲多求越会招致令尊猜忌,到头来只会适得其反。”
曹丕连连摇头:“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我究竟错在哪里?”
“在下斗胆问一句,公子以为令尊乃何许人也?”
曹丕不解:“季重此言何意?”
吴质微然一笑:“令尊不仅是当朝丞相,还是当世之雄杰。尔虞我诈,纵横捭阖,且不论他赫赫战功,即便为政之道、诗赋之才世间又有几人可比肩?他才智冠于天下,又思慕九五之事,虽然年过五旬仍满心壮志,可谓春秋鼎盛。如此才智非常、大权在握之辈,岂容别人在他眼皮底下结党营私?公子错就错在邀买人心自树声名,还要夺营擅权,这不是开门迎祸吗?须知公子之于丞相,非独为父子,说穿了还是君臣。君臣之间岂能循寻常父子之道?”
这席话真有醍醐灌顶之效,曹丕猛然醒悟——原来如此!难怪我招揽的友士越多,父亲越猜忌自己;替我说好话的臣僚越多,他越要敲打我。生在这个君不君臣不臣的家族,看来一切都不能按常理揣摩啊!想明白这点,曹丕不禁苦笑:“惜乎窦辅已死,刘威蒙罪,阮瑀遭禁,如今连你也要走了。以后我可怎么办?”
吴质拉住他的说,缓缓道:“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其实公子只需内尽人子之孝,外行宽厚之德,您稳居嫡长之位,到时候自然会有忠良之臣为您出头。老子有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曹丕深悔自己急功近利,没有早纳吴质之言:“你说得对,不过倘若有人要谗害于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