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为,这应该是李世民笼络李靖的一种手段。从大的方面来说,这也是李世民宽大政策的进一步延续和深化。因为现在的李世民已经不再是秦王了,而是一个马上要当皇帝的人,所以他面对的就不仅仅只是旧的支持者,而应该包括全天下的人。换句话说,不管是原来的支持者,还是原来的反对派和中立者,李世民都必须对他们采取一视同仁的姿态,这就叫“泽被天下”。
因此,李世民在这样一个时刻所抛出的这份升官名单,就不能被简单等同于玄武门之变的功臣名单。
当然,其中出现的绝大部分人肯定都是一贯的支持者,但是除了支持者外,这份名单还必须出现另外两种人,那就是——原来的反对派和中立者。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表明新天子泽被天下的诚意,也才能真正收揽天下人心。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发现,前东宫将领薛万彻正是反对派的典型代表。因为他是为了替李建成报仇而不惜与李世民刀兵相见、以命相搏的人,这样的人不是典型,还有谁更能成为典型呢?我们甚至可以说,他绝对比魏徵、王珪等人更有资格出现在这份名单中。
而李靖的弟弟李客师则可以视为中立者的代表。之所以这么说,理由有三。第一,其兄李靖在政变之前确实拒绝了李世民的拉拢,选择了中立,这其中固然有许多原因,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很可能是李靖不相信李世民在处于劣势的情况下能取得成功。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李靖错了。不被他看好的秦王不但成功夺嫡,而且转眼就将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帝。对此,李靖无论如何都不会感到心安。如果说这个皇帝登基后会找他“秋后算账”,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李靖越是感到不安,李世民就越要表现出对他一如既往的信任,这不但是做给他看的,同时也是做给其他中立者,比如李世勣等人看的。
第二,在政变之前,明哲保身、选择中立的人肯定不少,绝对不止李靖和李世勣,而最后之所以要笼络李靖,把他弟弟放进这份名单,是因为李靖在当时已经具有很高的知名度。在统一战争期间,李靖强力辅佐李孝恭平定江南半壁,在战争中的卓越表现可谓尽人皆知,所以原本一直看他不顺眼的李渊才会竖起大拇指说:“古之名将韩、白、卫、霍岂能及也!”(《旧唐书·李靖传》)得到皇帝如此高的评价,其当时盛名可见一斑。所以说,李靖在诸多中立者中肯定是具有代表性的。
第三,既然要选择李靖为中立者代表,为什么不直接升他的官,而是把他弟弟挑了出来呢?这恰恰是李世民的高明之处。因为这么做既能让李靖感受到新天子既往不咎的诚意,又能避免刺激那些铁杆支持者的感情。假如李世民直接升李靖的官,首先他的官位很可能马上会跃居某些功臣之上,这显然是不妥当的;其次,没有参与政变的人居然也能堂而皇之地升官,难免会引起那些铁杆支持者的嫉妒和不平。而挑选李客师来当这个中立者代表,就能有效避免上述麻烦。这就是为什么进入名单的人不是李靖,而是李客师的原因。
此外,从李世民登基后对李靖所做的连续提拔来看,也足以证明他确实有意笼络李靖。第二年,即贞观元年,李世民一下子就把李靖提到了刑部尚书的高位;贞观二年,又让他以本官兼任检校中书令。
综上所述,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后所做的一切,无论是推行宽大政策安抚反对派,还是想方设法笼络中立者,其目的都是为了加速完成从藩王到天子的角色转换。
还有一件事情也可以充分表明这一点。那是在李世民刚刚登基不久,有一次房玄龄曾私下对他说:“秦府旧人没有被升官的,都埋怨说:‘我们在秦王左右,鞍前马后跟随了这么多年,如今加官进爵的时候,我们反而落在前东宫和齐王府的人后面,这是什么道理?’”
李世民说:“王者至公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与卿辈每天所用之衣食,皆取诸之民。因此设官分职,都是以天下和百姓的利益为考量,当然要择贤才而用之,岂能以关系的新旧决定任职的先后?如果新人贤能,而旧人庸劣,怎能舍弃贤能之新人,而取庸劣之旧人?倘若不问‘贤愚’,只问‘新旧’,又如何建立一个公平的政治体制?”
武德九年八月八日,一个最重要的历史时刻终于来临。
大唐帝国首任天子李渊正式下诏——传位于太子李世民。
八月九日,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基,正式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同日大赦天下,免除关内及蒲、芮、虞、泰、陕、鼎六州的田赋和捐税两年,免除其余各州差役一年。
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具有典范意义的一个时代,就从这一天起拉开了序幕。
在大力推行宽大政策、努力实现天下和解的同时,为了进一步赢得人心,李世民在登基前后还做了三件事情,迅速树立了一个新的政治领袖在天下人面前的光辉形象。
换言之,这是一个新天子上任的三把火。
第一把火是废除高祖李渊此前发布的宗教改革令,命天下的“僧、尼、道士、女冠并宜依旧”(《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武德九年四月,高祖曾采纳傅奕的谏言,下令对佛、道两教进行大规模的清理整顿,只在京师保留寺院三所、道观两所;天下各州,每州保留寺院和道观各一所,其余全部拆除;所属的僧、尼、道士、女冠一律还俗,勒归乡里。李渊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当时的寺院经济过度膨胀,僧道队伍极其庞大,仅佛教僧侣就有二十几万之众,对社会确实构成了不小的负担,正如傅奕在奏章中所言:“僧尼徒众,糜损国家;寺塔奢侈,虚费金帛。”可见李渊的这个裁汰令对于国家是有利的,但是对于当时的佛、道两教则不啻于一场灾难,所有宗教人士对这项改革肯定抱有强烈的反对情绪。
六月四日,即玄武门事变的当天,李世民就迫不及待地以高祖的名义发布命令,让所有被迫还俗的佛道出家人重新回到寺院和道观,一切恢复旧制。此举无疑极大地赢得了宗教界的人心,同时也是对高祖政策的断然否定。尽管高祖的这项宗教政策是符合国家利益的,但李世民居然在第一时间就将其推翻,足以说明他是多么迫切需要社会舆论的支持。而佛、道两教作为当时社会上最大的民间团体,无疑是一支强有力的舆论力量。
第二把火是“纵禁苑鹰犬,罢四方贡献,听百官各陈治道”,也就是释放宫中豢养的各种飞禽走兽,罢停各地进贡的奇珍异宝;同时,给政府各级官吏提供一个畅所欲言、各抒己见的渠道,让他们的想法有机会直达天听,进而获得越级提拔的可能;此举固然是让百官对国家未来的大政方针献计献策,事实上也是鼓励他们批评旧政、放胆直言高祖一朝的执政得失。
第三把火是放归掖庭宫女三千余人,让她们“各归亲戚,任其适人”,亦即放她们各回家乡,要么投奔亲戚,要么择夫而嫁。
上述举措,不管是“纵鹰犬”、“罢贡献”,还是“百官上疏”、“释放宫女”,其政治指向都是非常明确的,就是与高祖一朝划清界限,揭露上一届政府在执政中存在的种种奢靡之风和弊端陋习,从而充分展示新天子的改革勇气和执政力度,并且树立起新一届政府“清正廉洁、简朴寡欲、以民为本、广开言路”的良好形象。
作为执政伊始的亮相之作,李世民这三把火可以说烧得相当漂亮,每一条新政策都使得相应的目标受众从中获益,所以迅速赢得社会各阶层的广泛拥护。史书对此的评价是:“政令简肃,中外大悦。”(《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武德九年八月末,正当李世民准备全力以赴治理天下时,北方边境再度燃起了烽火。
东突厥的颉利可汗得知李唐王朝发生政变,顿时大喜过望,立刻与突利一起出动十几万骑兵南下,从泾州(今甘肃泾川县)方向入寇,迅速逼近武功(今陕西武功县西)。李唐朝野震恐,京师宣布戒严。
二十四日,突厥的前锋部队开始进攻长安以北的高陵(今陕西高陵县)。李世民立即命尉迟敬德开赴前线御敌。
二十六日,尉迟敬德在泾阳(今陕西泾阳县)与突厥会战,大破突厥前锋,擒获其将领阿史德乌没啜,并斩杀一千余人。
然而,尉迟敬德的胜利并未挡住突厥人南侵的脚步。
二十八日,颉利可汗亲率大军突然进抵渭水便桥北岸,兵临长安城下。
突如其来的战争阴云瞬间笼罩着刚刚经历巨变的李唐王朝……
赏赐功臣,以强宗室
一道难题摆在了登基还不到二十天的李世民面前。
是战,还是和?
作为曾经的最高军事统帅,李世民恨不得马上与突厥人开战;可作为一个刚刚即位的天子,李世民知道自己决不能草率行事。
因为国内政局未稳,一旦与突厥人全面开战,不但会对百姓造成负担,不利于新政权的建设,而且万一国内的反对派趁机起事,到时候内忧外患一齐袭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以,李世民只能暂时隐忍,与突厥人议和。只有这样,才能为李唐王朝换取一个和平发展、积蓄力量的机会。
颉利大军进抵渭水后,立即派遣心腹执失思力进入长安刺探虚实。执失思力一见到李世民,马上用一种趾高气扬、胜券在握的口吻说:“颉利、突利二可汗率领百万大军,如今已经到你们的家门口了!”言下之意是让李世民放弃抵抗,服从突厥人的意志。
可是,执失思力错了。
李世民并不是那么好讹诈的。虽然他已经做好了与突厥人谈判的准备,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向敌人示弱。相反,心里越是倾向于和谈,表面上就越是要摆出强硬姿态,拉出一副与对方决一死战的架势,才能赢得更多的谈判筹码。
所以,李世民决定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执失思力一个下马威。只见他脸色一沉,冷冷地说:“我与你们的可汗曾经当面缔结盟约,前后馈赠给你们的金帛不计其数。可你们可汗却背弃盟约,引兵深入,竟然还毫不惭愧!你虽是戎狄,亦有人心,怎能恩德全忘,大言不惭地自夸强盛?我今天就先砍下你的人头!”
执失思力大惊失色,慌忙请求恕罪。左、右仆射萧瑀、封德彝担心与突厥人闹僵,局面不好收拾,连忙替他求情,劝李世民按照礼节送他回去。李世民勃然作色:“我今天送他回去,蛮虏一定认为我怕他们,就会更加放肆!”说完立刻命人逮捕执失思力,把他囚禁在门下省。
随后,李世民设下了一个疑兵计,然后亲率高士廉、房玄龄等六人出玄武门,策马来到渭水南岸,与颉利隔河喊话,责备他违背盟约。就在颉利满腹狐疑之际,李世民等人的身后突然旌旗招展、铠甲耀目,漫山遍野几乎全是唐军。
颉利发现执失思力没有回来,原本就已经感到不妙了,现在看见李世民又有恃无恐地挺身而出,背后的唐军更是军容浩大,脸上不禁露出惧色。
李世民命军队稍稍退后严阵以待,然后独自一人留下来与颉利谈判。萧瑀觉得皇帝太过轻敌,立刻拦住马头劝阻。李世民说:“我已计划妥当,你有所不知。突厥所以敢倾国而来,直逼京畿,是以为我们国内有变,而朕新登帝位,势必不能抵抗。我如果示弱,闭门拒守,蛮虏必定纵兵大掠,局势就难以控制。所以朕单骑独出,以示轻蔑之意;又炫耀军威,显示决战之心,这一切肯定都出乎蛮虏的意料之外,让他们难以应对。蛮虏孤军深入,必有惧心,在此情况下,无论是战是和,我们都有把握。制服突厥,在此一举,卿等尽管旁观!”
其后,事态的发展果然不出李世民所料,颉利主动请和。
八月三十日,李世民出长安西郊,与颉利盟于便桥之上,并馈以金帛。颉利可汗得到贿赂,如愿以偿地引兵北还。
一场迫在眉睫的大战就这样被李世民化于无形。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渭水之盟。
很显然,李世民在这个事件中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了过人的胆识和智慧。然而,毋庸讳言,渭水之盟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毕竟这是城下之盟,唐朝牺牲了府库中的大量金帛,才换取了这个和平的结果。对此,李世民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耿耿于怀。
尽管对于后人来说,李世民在渭水之盟中的表现仍然是可圈可点的,但是对李世民本人而言,与其说这次结盟是一个值得炫耀的光荣事迹,还不如说这是他在心中长时间引以为憾的耻辱记忆。
换言之,在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堂堂李世民,还是无可奈何地被要挟了一把。
所以,就在颉利可汗得到贿赂、满载而归的同时,李世民正在用一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口吻对萧瑀说:“所以不战者,吾即位日浅,国家未安,百姓未富,且当静以抚之。一与虏战,所损甚多……故卷甲韬戈,啖以金帛。彼既得所欲,理当自退,志意骄惰,不复设备,然后养威伺衅,一举可灭也。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此之谓矣!”(《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在引兵北还的路上,颉利肯定颇有几分得意。他自以为这次趁火打劫非常成功,他自以为在李世民自顾不暇的时候咬他一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颉利并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入侵唐朝,也将是他最后一次从李唐皇帝的手中得到贿赂了。
很快,他就将为此付出无比惨重的代价。
通过短短三年的养精蓄锐之后,李世民就向颉利可汗挥出了复仇的铁拳,结果一拳就将东突厥砸得粉碎。而颉利可汗则作为一个屈辱的亡国之君,在长安度过了几年生不如死的软禁生涯,最后抑郁而终。
可见,李世民所说的“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绝不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也绝不是毫无把握的吹牛,而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典型表现。
为了政权的巩固和百姓的安宁,李世民竭力避免战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李世民没有为战争做准备。尽管已经贵为天子,可李世民身上的尚武精神仍然没有丝毫减退。
就在突厥人撤兵的几天后,李世民立刻召集禁军将士训话。他说:“戎狄侵盗,自古有之,这并不值得忧虑。值得忧患的是每当边境稍微安宁,君王就沉湎于逸乐之中而忘记战争,所以敌寇一旦入侵就莫之能御。而今,朕不打算征调你们去开凿池塘、修筑宫苑,只要你们专心练习弓矢。平常无事,朕就当你们的教练;突厥入寇,就当你们的将军。如此,希望天下百姓能得享太平!”
随后李世民就把显德殿庭当成靶场,每天召集数百名禁军将士训练射箭。他亲自主持考试,中靶次数多者,就赏赐弓箭、刀枪、布帛,同时给予他们的将领上等考绩。
此举顿时让满朝文武瞠目结舌。
按照唐律,“以兵刃至御在所者绞”,也就是说,只要拿着武器进入天子所在的地方,一律要处以绞刑。如今皇帝居然天天带着一帮士兵在大殿前射箭,这算什么事?不但有失体统,而且皇帝的人身安全也毫无保障。群臣吓坏了,纷纷劝谏说:“让一些卑微的士卒在宫殿中拉弓射箭,而陛下却置身于他们中间,万一有狂徒居心不良,暗中下手,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陛下这么做,是没有以社稷为重啊!”
有一个名叫封同人的地方刺史听说此事,专门从任职的韩州(今山西襄垣县)千里迢迢地赶回京师,就是为了面见李世民,劝谏此事。
然而,对于所有人苦口婆心的劝谏,李世民一概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