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李世民杀单雄信也不仅仅是出于报复和立威的心理,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那就是单雄信在江湖上历来有“轻于去就”的不良口碑。早在瓦岗时代,李密的长史房彦藻就曾以此为由劝李密把单雄信除掉。而对此刻的李世民来说,其麾下早已人才济济、猛将如云,他何苦再接纳这样一个反复无常之人呢?更何况,在即将到来的夺嫡之战中,这种人也未必没有可能倒向太子李建成一边,所以李世民实在没必要冒险收留他。
理由如此充分,单雄信当然非死不可。
数日后,李世民参观富丽堂皇的洛阳皇宫,感叹道:“如此放纵奢侈之心,穷尽一己私欲,国如何不亡?”随即命人拆除端门上的华丽城楼,焚毁了隋朝的朝会大殿乾阳殿,又摧毁了则天门两旁的门阙。
巍峨壮观的殿阙转眼沦为一片废墟。
对于这个历史细节,柏杨先生曾经作出这样的评价:“又是拆、烧、毁三部曲。后来,端门重建;乾阳殿焦土上重起乾元殿;则天门废墟上,再建应天门。浪费的都是人民的钱、人民的汗!”
柏杨先生出于他一贯的人本立场和人道主义精神,体恤民艰,痛恨统治者对民财和物力的浪费,对此我们完全可以理解。然而单纯就这个事情本身,柏杨先生的评价未免有些大而无当。
因为这个历史细节本是王朝更迭的题中之义,基本上和是否浪费民财物力无关。暂且不说这种事情在历史上数不胜数,就算它在历史上仅此一例,李世民这么做也很正常。
因为被摧毁的这些殿阙都是旧王朝的权力象征。
如果不把旧王朝的权力象征推倒,新王朝的政治权威如何挺立?
所以,无论它们身上凝聚了多少民脂民膏,李世民都不会觉得可惜;无论它们看上去还显得多么崭新,推倒重来都是它们无可逃脱的历史宿命。
在进驻洛阳期间,除了上述这些公开的政治举动,李世民还做了一件非常隐秘的事情。
这件事情所传达出的政治信息绝对要比那些公开举动重要百倍!
李世民去拜访了一个人,这个人叫王远知,是洛阳玉清观的住持。
李世民来找一个道士干什么?
王远知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道士,他拥有一项常人没有的本领——预知未来,就像他的名字所表明的那样。
当李世民与房玄龄前去微服私访的时候,李世民并未自报家门,可这位高人还是一眼就识破了李世民的真实身份。他说:“此中有圣人,得非秦王乎?”李世民大吃一惊,心想这个高人果然是名不虚传,于是据实相告,并诚恳地向王远知请教了一个问题。
李世民询问的当然是自己的未来命运。
准确地说,是未来的政治命运。
王远知接下来的回答就像一道闪电准确命中李世民心中那个最敏感、最隐秘的角落,并且将其照耀得如同白昼。王远知说:“即将做太平天子的人,一定要好自珍重。”
尽管这是李世民一直在期待的答案,但是猛然听见“天子”二字,李世民的额头还是不由自主地沁出了一层冷汗。要知道,李世民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藩王,以藩王之身而觊觎天子之位,那是悖逆,是谋反!这样的事情一旦泄露,李世民就算不会人头落地,至少也会身败名裂。
然而,这样的惶恐只在李世民的心中一闪即逝,一种无与伦比的兴奋和喜悦之情很快就弥漫了他的胸膛。
很显然,武德四年夏天的这次微服私访对李世民的影响是举足轻重的。它把李世民原本深藏于内心的某种幽微而隐秘的权力欲望撩拨成了一种巨大而坚定的政治野心,并促使他一步一步地付诸行动。换言之,正是王远知的这句话让李世民获得了一种天启般的信心和力量,让他从此怀着“天命在我”的信念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夺嫡的道路。
这是一条不归路。
从这一年夏天开始,李世民便再也没有回头。
直到十四年后的贞观九年(公元635年),当王远知的预言早已变成现实,而一切都已成为往事,李世民依然念念不忘曾给予他无穷力量和必胜信心的王远知。他为此公开颁布了一道诏书,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世外高人的感激之情。诏书中的一句话充分表明武德四年夏天的那次秘密会晤对李世民的深远意义,他说:“朕昔在藩朝,早获问道,眷言风范,无忘寤寐。”(《旧唐书·王远知传》)
这句话无疑泄露了一个重大的历史秘密。它至少可以证明李世民夺嫡问鼎的政治野心是由来已久的。最起码从武德四年夏天开始,一场终将走向流血和杀戮的政治博弈就已悄然拉开了帷幕,而玄武门之变的腥膻气息也已经在新生的李唐王朝上空隐隐飘荡。
然而,对于贞观时代的人们而言,当曾经不可告人的夺嫡阴谋已经变成创造历史的伟大举动,当昔日的唐室藩王已经成为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一切的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武德四年五月十五日,逃回洺州的夏朝左仆射齐善行意识到群龙无首的夏朝绝对不是李世民的对手,于是与右仆射裴矩、行台曹旦率领夏朝文武百官,拥奉曹王后,携带隋朝的传国玉玺向唐朝投降,同时献出了洺州、相州(今河南安阳市)、魏州(今河北大名县)等城邑。随后,原属郑朝的徐州、宋州(今河南商丘市)、襄阳(今湖北襄樊市)和原属夏朝的博州(今山东聊城市)等三十余州全部向唐朝投降。
到武德四年七月初,王世充和窦建德曾经割据的疆域全部并入大唐王朝的版图。
至此,除了帝国西北部的梁师都和南部的萧铣、李子通、林士弘等几个割据势力仍然在负隅顽抗、苟延残喘之外,李渊父子已经占据了大半个天下。
迷失的隋鹿终于找到了新的主人。
李唐王朝统一海内已经毫无悬念。
秦王的武功秀
武德四年七月初九,天空清澈澄明,夏末初秋的金色阳光沐浴着整座长安城。
这一天是大唐臣民的一个盛大节日。
宽阔的朱雀大街两侧一大早就已万头攒动,无数的长安百姓正在翘首眺望——等待班师凯旋的秦王李世民和他麾下那群骁勇善战的将士。
当气宇轩昂的李世民一马当先地出现在明德门的时候,围观的百姓立刻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秦王李世民按辔徐行,昂首挺胸地向他们走来,初升的秋日朝阳就像一只巨大的金色冠冕佩戴在他的头顶,他身上那一袭精美绝伦的黄金铠甲在阳光下闪耀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华丽光芒。人们不约而同地发现,这个大唐帝国最年轻、最杰出的军事统帅不但有着一张坚毅而英俊的脸庞,而且身上还有一种不言自威的凛凛霸气。即便隔着一段距离,许多人还是能感受到那种无以名状却又摄人心魄的非凡力量。
紧随秦王李世民之后的是齐王李元吉、李世勣、尉迟敬德、屈突通、程知节、秦叔宝等二十五位威武豪迈的大将军。在他们身后是一万名英姿飒爽的铁甲骑兵和三万名甲仗鲜明的武装步兵。伴着雄壮的军乐,这支庞大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朱雀大街上缓缓走过。在面朝凯旋队伍的方向,天子李渊和文武百官正站在太极宫高大巍峨的朱雀门楼上,面带笑容地注视着他们。
作为一个父亲,李渊当然为自己能拥有这样一个天纵神勇的儿子而感到欣慰和自豪;作为一个皇帝,他同时也为大唐帝国能拥有这样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而感到喜悦和骄傲。
然而,李渊温婉和煦的笑容背后,却隐藏着一层常人不易发觉的东西。那是一种隐忧——一种无形却强烈的隐忧。
李渊觉得李世民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先是平定了薛举父子,占据了陇右;继而又打败刘武周,收复了太原与河东;如今又击败窦建德、逼降王世充,一举统一了河南河北……放眼当今天下,还有谁的武功比他更盛?放眼整个李唐朝廷,还有谁的功勋比他更高?这样的盖世功劳非但盖过了他的兄长太子李建成,甚至盖过了自己——至尊无上的大唐天子李渊!对此,朝廷该给予什么样的封赏,才能满足这个天纵英才的次子李世民的愿望?随着功勋、威望与实力的全面提升,李世民会不会生出觊觎最高权力的野心?如果他确实生出了觊觎储君和天子之位的野心,那自己该如何防范?
就在这举国欢庆的一刻,面带笑容的天子李渊不得不在内心对自己发出了一连串诘问。
李渊相信,这样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那句老话叫什么来着——功高震主?对了,李世民现在就是典型的功高震主!尽管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是历史上为了争夺最高权力,导致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例子还少吗?远的不说,就说自己的姨父杨坚和他的五个儿子,不是刚刚上演了这样一幕悲剧吗?面对这种历朝历代似乎都难以避免的政治隐患和亲情危机,自己能不能找到成功化解的办法?
李渊心里没有答案。
武德四年七月的这个早晨,长安城的所有人几乎都强烈感受到了李世民要传达给他们的信息。与其说这是一场凯旋仪式,还不如说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武功秀。
作为帝国的最高军事统帅,他用这种最直观的方式向万千子民展现了大唐的赫赫军威;作为天子李渊众多儿子当中的一个,他也刻意用这种锋芒毕露的方式告诉人们——秦王李世民才是最优秀的皇子!除了先天的出生顺位无法改变之外,他在人力可以企及的各个方面全都胜过了太子李建成。换句话说,如果不考虑长幼之序,他才是大唐天子李渊当之无愧的政治接班人!
所以,事实上从这一刻开始,秦王李世民就已经有意无意地发出了对储君之位的挑战,而太子李建成也已经确凿无疑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威胁。
李唐王朝统一天下的外部战争刚刚告一段落,一场围绕着最高权力而展开的内部战争就已悄然开启。
武德四年这个初秋的早晨,李世民走在凯旋队伍的最前端,淋漓尽致地体验着他有生以来最辉煌的成功。而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最末端,则有另外两个人正在深刻体验着他们一生中最惨重的失败。
他们就是王世充和窦建德。
此刻他们正面容枯槁、蓬头散发地跪在一前一后的两辆囚车上,绝望而麻木地承受着万千大唐子民的辱骂、耻笑和唾弃,随后又被当成祭品带到李唐的太庙里告祭李渊的祖先。
武德四年七月十一日,也就是李世民班师凯旋仅仅两天之后,天子李渊就下了一道诏书,赦免了王世充,将其贬为平民,连同兄弟子侄全部流放蜀地。
而窦建德则没有这么幸运,他被李唐朝廷在闹市中斩首,终年四十九岁。
李渊父子既然能赦免王世充,为什么就不能放过窦建德呢?原因只有一个——窦建德太仁义了,太深得民心了!
李渊父子比谁都清楚,窦建德在河北所缔造的夏朝政治修明、社会安定、百姓安居、商贾乐业,一直以来都深受士民拥戴。如此有目共睹的显赫政绩即便比之关中的李唐政权来也是毫不逊色。况且他的仁义之名又远播天下。远的不说,单就他攻克黎阳后对待李唐战俘的事情就足以收买天下人心。众所周知,李世勣复叛投唐后,窦建德并没有杀李盖,而是力排众议将其赦免;对待淮安王李神通,窦建德也一直是礼遇甚周,只是将其软禁在下博(今河北深州市东南),并没有把他关进监狱;至于李渊的妹妹同安公主,窦建德更是对她奉若上宾,并早在武德三年八月便已派人将其送回长安。总而言之,窦建德对待李唐的高级战俘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对此人们有目共睹。按照常理,他完全有理由从李渊父子这里获得相应的回报。
然而,事实正好相反,窦建德被砍掉了脑袋!
其实这样的结果并不让我们感到十分意外。恰恰是因为窦建德的仁义让他收获了太多人心,他才会成为李渊父子逐鹿天下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尽管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俘虏,成了一个连自身命运都不能左右的失败者,但是李渊父子仍然不会对他网开一面。因为这种深得民心的人是很容易东山再起的。就算不是由他本人发动,只要他一日不死,他残存的旧部就一日怀有复国之思,就很可能打着他的旗号再度起兵,这对于李唐王朝绝对是一大隐患!李渊父子绝不允许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所以,窦建德必死无疑。
虽然他很仁义,可仁义或许能为成功者锦上添花,却绝不可能为失败者雪中送炭。
仁义的窦建德死了,不仁义的王世充却侥幸保住了一命。
王世充大为庆幸——看来做人还是不能太仁义啊!可是,王世充高兴得太早了。他只不过比窦建德多活了几天,最后还是被人一刀咔嚓。
把他咔嚓掉的人名叫独孤修德,时任唐定州刺史。他的父亲名叫独孤机,曾在王世充手下任职,武德二年正月暗中谋划归降唐朝,发动政变未遂,被王世充屠灭全家。
这样的血海深仇,独孤修德当然要报。
当时王世充还未被遣送到蜀地,暂时软禁在雍州(长安京畿地区)驿馆。独孤修德意识到这是天赐良机,于是带上他的几个兄弟,冲进驿馆,不由分说就把王世充和他的兄长王世恽砍了。
毋庸置疑,独孤修德这么做肯定是触犯律法了。
李渊当即下诏免除了他的官爵。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么黄泉之下的王世充就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不能怪李渊出尔反尔,但是,没过多久独孤修德就官复原职了。
这就让事情变得十分蹊跷。人们似乎有理由怀疑,独孤修德的刺杀行动并不是报私仇那么简单,他很可能事先得到了李唐朝廷的授意。
支持这种怀疑的另一个证据是——王世充的其他兄弟子侄在随后流放蜀地的途中也全部被杀了,其中就包括王世充的长子王玄应、弟弟王世伟。李唐朝廷对外宣称的理由是:他们企图谋反!其实这个理由非常牵强,在当时那种枷锁披身、士兵押送的情况下,这些人即便有谋反之心,也断无谋反的机会。
所以,事情的真相不难推断——赦免王世充纯粹就是一个幌子。
之所以要搞这么一个幌子,原因也很简单:天下尚未平定,几大割据势力仍然在负隅顽抗,所以李唐朝廷有必要让人们相信——只要放下武器投降,李唐一向宽大为怀、优待俘虏。
至于这些俘虏过后为何死得不明不白,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不能怪到李唐朝廷头上。
仁义的窦建德被杀了,并不仁义的王世充也被杀了,大河南北在经历多年的流血和战乱之后,终于可以太平了!
武德四年的秋天,李唐朝廷上至李渊父子,下至文武百官和军队将士,无不对中原与河北的形势抱有如此乐观的看法。
七月十八日,李渊任命陈君宾为洺州刺史,命将军秦武通等人率部进驻河北,同时任命郑善果为慰抚大使,负责安抚和收编窦夏旧部,并遴选和任命山东(太行山以东)各州县官吏。
然而,就在李渊下达诏书的次日,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河北的漳南县(今河北故城县东)再度燃起了烽火。
有一个窦建德的旧部于七月十九日聚众起兵,当天就攻占了县城。
他的名字叫刘黑闼(tà)。
在今后不算太短的时间内,这将是一个令唐军闻风丧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