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说皇后是太宗皇帝亲自选定的,不能轻废。这个理由当然更是冠冕堂皇。其言下之意就是——皇上您既然一向以仁孝著称,怎么能随意做出违背先帝意志的不孝之举呢?
面对禇遂良的强势反击,天子李治哑口无言。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当天的对决以天子的失败告终。
长孙无忌和禇遂良对视一眼,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于志宁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庆幸这难挨的一天总算过去了。
可是,难挨的日子并没有过去。
天子睡了一宿,仿佛把昨天的理屈和尴尬忘得一干二净,第二天又把几个宰相叫到了内殿,还是那两个字——废后。
很显然,天子开始耍赖皮了。
他要跟长孙和禇遂良打疲劳战——反正我就是要废王立武,你们今天不答应,我明天再提,你们明天不答应,我后天再提,跟你们耗到底,看谁耗得过谁!
这一天,禇遂良照例打前锋。可是面对天子的死缠烂打,禇遂良明显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用一种面红耳赤的激愤神情对高宗说:“陛下一定要改立皇后,也请选择天下的名门望族,何必一定要娶武氏?武氏曾经侍奉先帝,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天下万民的耳目,又岂能轻易蒙蔽?千秋万代之后,世人将如何评价陛下?愿陛下三思!臣今日忤逆陛下,罪当万死!”
禇遂良慷慨陈词之后,似乎被自己的一腔忠义感动了,忽然退到殿前,放下手中的朝笏,解开头巾,然后一边用头撞击台阶,一边颤声高喊:“臣把朝笏还给陛下,乞求陛下让臣告老还乡!”
殷红的鲜血顺着禇遂良的额头汩汩而下。
那一刻,长孙无忌懵了。
形势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一下子脱离了他的掌控。
很显然,禇遂良的表现过火了。
当众揭穿天子的隐私,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又以辞职相要挟,更是恶化了本已剑拔弩张的事态。禇遂良这么做,不仅把他自己推上了万丈悬崖,而且把天子和长孙无忌全都逼到了绝地死角,让每个人都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完了,长孙无忌在心里发出一声悲凉的长叹,禇遂良这回彻底完了。没想到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
站在一旁的于志宁看着这令人震惊的一幕,顿时脸色煞白,细密的汗珠布满了他的额头和鼻尖。
而此时此刻,坐在御榻上的天子更是青筋暴起、怒目圆睁。
他涨红着脸似乎要说什么,可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禇遂良的话不仅让李治感到极度愤怒,而且让他无比难堪。
他万万没有料到,那层最让人羞于启齿的窗户纸,居然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禇遂良捅破了!
这一刻,高宗李治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天下人面前裸奔。
“武氏经事先帝,众所共知,天下耳目,岂可蔽也?!”(《资治通鉴》卷一九九)禇遂良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了他的脸上,李治感觉自己的皮肤有一种被烧灼的刺痛感。
他恨不得现在就杀了禇遂良。
可他还是忍住了。
李治最后艰难地挥了挥手,用一种嘶哑的嗓音喝令左右把禇遂良拉出去。
“何不扑杀此獠?”
就在人们还没从这血溅丹墀的一幕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个异常激愤的女人的声音,又猛然从珠帘后面飞了出来,像一根尖锐的金针同时刺进所有人的耳膜。
这是武昭仪的声音。
这个声音是如此突兀而又如此狠戾,以致于在场众人无不悚然一惊。就连天子的脸上都充满了错愕。君臣议事,天子却让一个女人躲在珠帘后面偷听,而且这个女人还公然发出咆哮,扬言要诛杀大臣,这实在是令人既尴尬又震惊。
现场的气氛就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于志宁脸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正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最后,首席宰相长孙无忌发言了。
这个饱经沧桑的帝国大佬,用一种沉稳而淡定的表情冲着珠帘背后瞟了一眼,说:“遂良受先朝顾命,有罪不可加刑!”(《资治通鉴》卷一九九)
高宗君臣的第二次交锋,就在长孙无忌的这句话中草草收场。
一切看上去都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天子照例拂袖而去。
众人照例默然而退。
关于皇后废立的问题,照例是无果而终。
唯一不同的,就是内殿的台阶上赫然多出了几点血迹。
这几点血迹似乎是一个征兆,预示着在这场越演越烈的君臣博弈中,长孙集团开始要付出代价了。
那将是血的代价。
听说天子废后的态度极其强硬,而禇遂良在进谏的时候居然血染丹墀,侍中韩瑷再也坐不住了。几天后,韩瑷趁着上奏政事的间隙,突然又对废后一事进行劝谏,说到关键处,韩瑷禁不住涕泗横流。可是,就连禇遂良的鲜血都无法打动高宗了,韩瑷的泪水当然更是无济于事。李治根本听不进去,很不耐烦地把他打发了。
第二天,韩瑷又谏,再次作出一副悲不自胜的表情,李治大怒,喝令左右把他架了出去。
韩瑷碰了几次钉子,仍不死心,随后便又呈上一道奏疏,说如果天子不慎重考虑,将“为天下所笑”,“恐海内失望”,并用历史上著名的红颜祸水妲己、褒姒影射武昭仪,还说什么“使臣有以益国,菹醢之戮,臣之分也”(《资治通鉴》卷一九九)。意思是只要他的行为有益于国家,就算皇帝把他剁成肉酱,也是他分内应得的。然而李治却丝毫不为所动,看过奏疏就把它扔到了一边。
除了韩瑷,中书令来济也上疏力谏,李治照旧视而不见。
至此,七个宰相中有四个毅然决然地站在天子的对立面,而左仆射于志宁则一直噤若寒蝉,不敢表态,另一个宰相、时任中书令的崔敦礼也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动静,显然也是采取了明哲保身的立场,投了弃权票。
与此同时,一直在冷眼旁观的李勣意识到——长孙集团的火力已经耗尽,再也玩不出花样了,而天子在长孙集团的强力阻击下也已是焦头烂额。
这种时候,自然就该轮到他上场了。
这就叫后发制人!
于是李勣便入宫去觐见天子。
终于看见李勣露面了,李治的脸上露出了无比欣慰的笑容。他迫不及待地对李勣说:“朕想立武昭仪为后,可禇遂良却坚决反对。他既然是顾命大臣,莫非这件事只能照他的意思,就这么算了?”
李治之所以故意强调禇遂良顾命大臣的身份,无非是想提醒并暗示李勣——你也是托孤大臣,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你来发话,朕才有底气。
李勣显然听懂了皇帝的意思。他趋前一步,用一种举重若轻而又毋庸置疑的口吻对高宗说:“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资治通鉴》卷一九九)
李治笑了。
要的就是这句话!
这场旷日持久胜负难分的后位之争,终于在老臣李勣这句四两拨千斤的话中一锤定音。
随后,礼部尚书许敬宗数度前往太尉府,劝长孙无忌放弃立场。这无疑是许敬宗代表天子在对长孙无忌发出最后通牒。
可许敬宗的劝说还是遭到了长孙无忌的厉声驳斥。
许敬宗碰了一鼻子灰,转而在朝中到处放话,说:“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况天子欲立一后,何豫诸人事而妄生异议乎?”(《资治通鉴》卷一九九)
一个庄稼汉多收了十斛麦子,尚且打算换掉老婆;何况天子打算另立皇后,跟别人有何相干,竟然妄加非议?
许敬宗这话虽然有点粗俗,但是话糙理不糙。尤其在武昭仪听来,许敬宗的“换妻”高论简直像歌声一样动听。为了让更多人听到这句话,武昭仪当即命左右亲信到处传播,一意要让它成为朝野上下众口一词的舆论。
九月的一个清晨,霜露浓重,一驾马车从长安的明德门辚辚而出,孤单地行驶在铺满落叶的官道上。
马车的方向是东南,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潭州(今湖南长沙市)。
车中的人双目微闭,神情疲惫,脸色就像道路两旁随风飘舞的落叶一样,显得枯黄而了无生气。
他就是禇遂良。
他现在的职务已经不再是朝廷的右仆射了,而是潭州都督。
深秋的阳光透过半掀的车帘照射进来,斑驳陆离地打在他的额头上。随着马车的晃动,他额前那道新添的疤痕看上去就像一条正在困境中挣扎的褐色蜈蚣。
新皇后:武则天
永徽六年十月十三日,唐高宗李治颁布了一道废黜王皇后和萧淑妃的诏书:“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岭南。”(《资治通鉴》卷二百)
至此,这场旷日持久、震动中外(宫中和外廷)的后宫之战,终于以王、萧的全面失败而落下帷幕。
说王、萧二人“谋行鸩毒”,这实在是有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味道。然而,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人去关心天子所言是否属实了,更没有人敢替这两个被天子抛弃的女人说话。满朝文武如今关心的只是——如何在急剧变化的形势中,迅速作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
十月十九日,大唐帝国的文武百官联名上疏,请求让武昭仪正位中宫。
同日,高宗李治颁布了一道诏书,宣布册立武昭仪为皇后。
在这道历史上著名的《立武昭仪为皇后诏》中,李治冠冕堂皇地向天下人隆重推出了他的新皇后武媚,诏书称:
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待从,弗离朝夕。宫壸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全唐文》卷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