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证据确凿的铁案,居然被皇帝如此轻描淡写地了结了;两个罪行昭彰的败类,居然如此轻易地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御史们义愤填膺,但是却无可奈何。
而更让人们愤怒和无奈的是,没过多久,崔湜就大摇大摆地回到长安,官复原职了。原来皇帝对他的贬谪,纯粹是做做样子而已。
朝政腐败到了这个程度,人们夫复何言?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一转眼中宗李显已经五十五岁了。在他这个年纪,祖父太宗皇帝已经作古四年,父亲高宗皇帝也已经病入膏肓,即将不久于世,惟独李显在这个岁数上还是身心康泰,无病无殃。
李显甚感欣慰。
他觉得,照自己这个精神头,起码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然而,此时的李显绝对没有想到——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幸福的生活将在这一年戛然而止,他健康的生命也将在这一年无疾而终。
按照佛教的说法,每个人的福报,亦即每个人应该享有的幸福、快乐、成功、寿命等等,就像是银行的一个存款账户。你如果懂得珍惜生命,善待他人,并且懂得利乐人群,造福社会,那么你就等于是在向账户里头存进更多款项;而假如你耽于声色,纵情享乐,对自我、他人和社会都产生了太多负面作用,那么你就是在拼命支取你的银行存款,等到账户余额显示为零的时候,对不起,福报享尽,你这一生的游戏也就结束了。
而李显在这些年里的所作所为,显然是把自己的福报当成了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银山,于是拼命挖掘,尽情挥霍……
所以,在五十五岁这一年的夏天,他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丧钟为谁敲响?
自从几个不畏权贵的御史弹劾宗楚客和崔湜相继失败后,朝中少数仍抱有正义感的官员对时局就心灰意冷了。因为有这样一个黑白不分,稀里糊涂的天子在位,帝国政治就只能是乌烟瘴气,一团糜烂,所以那些正直的朝臣到头来也只能独善其身而已,再也没有针砭时弊,激浊扬清的动力了。
然而,就在满朝文武都在令人失望的现实面前保持沉默的时候,帝国的底层却传来了几声微弱却又清晰的呐喊。
首先,一个叫郎岌的定州士人大胆上书皇帝,说出了朝野上下人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韦后和宗楚客等人擅权乱政,迟早会谋逆作乱!”
听到如此强烈而直接的指控,韦后顿时暴跳如雷。她马上去找皇帝告状,要求杖杀上书者。李显二话不说,立刻命人将郎岌乱棍打死。
可是,有道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布衣郎岌刚刚因为说真话掉了脑袋,随即又有一个叫燕钦融的低级军官再度上言:“皇后淫乱,干预朝政,致使外戚坐大;安乐公主、武延秀、宗楚客这些人,都有危害社稷的图谋!”
这一次,中宗李显终于觉着有些不对劲了。
如果说布衣郎岌胆敢大放厥词是因为他脑子坏了,那么燕钦融明知道这么干只有死路一条,为什么还要往刀口上撞?难道他们都疯了?
李显想了好几天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最后决定亲自召见燕钦融,听听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景龙四年(公元710年)五月中旬的一天,在许州担任司兵参军的小官燕钦融,破天荒地得到了天子的召见,来到了长安。
在皇帝面前,燕钦融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一一指陈朝政的弊端,并且毫无惧色地对韦后一党进行了严厉的抨击。李显听完后,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燕钦融退下,既不作任何表态,也不对他作任何追究。
就在天子接见燕钦融的同时,宰相宗楚客也寸步不离地守在殿外。燕钦融一退下,马上就有眼线向宗楚客通报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宗楚客立刻感觉有些不妙。因为皇帝虽然没有表态,但他对燕钦融的那番“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保持沉默,而且又没有治他的罪,这足以说明——皇帝已经默认了燕钦融对后党的指控。
这还得了!假如皇帝真信了他说的话,那岂不是大祸临头了?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司兵参军,竟然敢在皇后、公主、驸马、宰相的头上屙屎屙尿,而且还能毫发无损地走出太极宫,这样的事一旦传开了,朝中的谏官一定会趁此机会对后党群起而攻,他宗楚客日后还怎么混?
不行,决不能放过这小子!
可皇帝摆明了就是要放他一马,自己一时间又找不到什么借口收拾他,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太极宫,走出长安城?
不,老子今天就算得罪皇帝,也一定要把你小子灭了!
一想到这里,宗楚客就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即假造了一道皇帝诏书,然后飞身而起,跑到飞骑营召集了一帮禁军侍卫,最后终于在宫门附近截住了即将离去的燕钦融。
一追到人,宗楚客马上命令禁军开打,十几个人拳脚齐下,很快就把燕钦融打了个半死。接着,宗楚客又命人抓住他的脑袋往石头上撞,最后当场扭断了他的脖子。
看着桀骜不驯的燕钦融终于像一条破麻袋一样瘫软下去,宗楚客忍不住大呼痛快。
宗楚客固然是痛快了,可有一个人却很不痛快。
他就是天子李显。
光天化日之下,当朝宰相居然敢在皇宫中杀人,而且还是矫诏杀人,这也太无法无天了!你宗楚客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天子放在眼里?暂且不论你的矫诏之罪,也不论你知法犯法之罪,单单看你的杀人动机,就够耐人寻味了。你为什么非要打死燕钦融不可?这不恰好证明你做贼心虚吗?如果燕钦融的控告纯属诬陷,你大可以在大唐律法规定的范围内,启动正常的司法程序,定他一个诽谤罪,按“反坐法”来惩治他,同时还你自己一个清白。可你偏偏不这么做,而是恼羞成怒地杀人灭口,这不是不打自招吗?这不是恰好坐实了燕钦融对你的指控吗?
李显越想越不爽,巴不得马上拿宗楚客问罪。
可是,这件事情牵扯太大,远不是宗楚客一个人的问题,假如拿他开刀,皇后和裹儿肯定会站出来阻挠……一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宝贝女儿,多年前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那一幕马上又浮现在李显的眼前。
想到这里,李显的满腔怒气顿时消失了大半。
说到底,他还是太爱她们了。所以,他永远不希望和她们发生任何意义上的不愉快。假如对燕钦融一案穷追不舍,结果证明他所指控的都是事实,那李显该怎么办?当所有事情全部掀开,一切都暴露在阳光底下,李显有勇气直面真相吗?
没有。
与追究真相比起来,李显似乎更在乎与妻女保持一贯的和睦关系,同时也更在乎眼下的幸福生活——即便为了保持这种关系和这种生活,他要以一定程度的“无知”作为代价。
燕钦融被杀之后,李显虽然没有对宗楚客等人作任何追究,但内心难免“怏怏不悦”(《资治通鉴》卷二○九),因而脸上便不由自主地罩上了一层阴霾。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阴霾。韦后和宗楚客等人看在眼里,顿时感到了深深的忧惧。
他们知道——皇帝被惹恼了。
虽说这是一个一贯温柔得像头绵羊的皇帝,可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手中仍然握有生杀大权的皇帝。
自从“燕钦融事件”后,韦后便隐隐感到皇帝注视她的目光中,似乎多出了一丝狐疑和闪烁。虽然她并未因此中断与马秦客和杨均的暧昧关系,但是每当和他们云雨交欢时,韦后却总有一种如芒在背之感。
黑暗中,似乎有一双冷冷的眼睛在窥视着她。
那是一双遭遇背叛的丈夫的眼睛。
一旦这双眼睛蓦然浮现,韦后便会从快乐的巅峰直接坠入不安的深渊。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会猛然推开身上的马秦客或是杨均,一丝不挂地走到铜镜前。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看见了一个鬓发散乱,脸色苍白,肌肉松弛的女人。
岁月不饶人啊……她看见铜镜中的这个女人分明有了人老珠黄的迹象,可那个光芒万丈的女皇梦,却还距离她如此遥远。
还要等待多久,她才能拥有跟武曌一样的自由、快乐和权力呢?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
韦后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的老公李显还活得十分健康,他分明遗传了他母亲武曌的体质,一点都不像他那个一辈子都病恹恹的父亲李治。按照李显目前仍然良好的身体状况来看,再活个二三十年似乎都不成问题。倘若如此,自己十有八九会死在他的前面,还做什么女皇梦呢?还侈谈什么母临天下,女主乾坤呢?
所以,不能再等下去了。韦后想,如果不能主动敲响李显的丧钟,就只能坐等自己的丧钟敲响!
别无选择!老娘豁出去了……
决心已定,韦后第一时间找到了女儿安乐公主。
韦后知道,天下没有第二个人像她女儿这么迫切渴望她当上女皇。
因为,只有她当上女皇,安乐公主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太女。
所以,为了共同的利益,她们没有理由不走到一起,更没有理由不联手行动。
此时此刻,在韦后和安乐公主眼中,夫君已经不再是夫君,父皇也已不再是父皇,而是横亘在她们权力之路上的一个障碍——一个亟待粉碎的巨大障碍。
此时此刻,对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来说,所谓的爱情和亲情已经变成一种既可笑又脆弱的东西。在巨大而真实的权力面前,爱情和亲情又算什么呢?除了让人变得优柔寡断,无所适从,变得软弱愚蠢又不堪一击之外,还能给人带来什么呢?
在这一点上,她们一致认为,当年的女皇武曌就做得很好。别人都背负着感情的锁链,惟独武曌抛弃了这个沉重的负担。所以,只有她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并且掌控所有人的命运。
这些年来,韦后和安乐公主一直在锲而不舍地思考一个问题——武曌能够做到的事情,她们难道就不能做到吗?在这个帝国,难道就只能出现一个名叫武曌的女皇吗?
现在她们终于可以大声地作出回答:我不相信!
于是这一年夏天,便有了一碗汤饼(唐朝流行的面食,类似于现在的面条)与两双手的相遇。
汤饼是看上去很普通的汤饼。
手是两双看上去很纤弱的手。
可当这碗汤饼和这两双手相遇之后,汤饼就不再是普通的汤饼,手也不再是纤弱的手。
因为这碗汤饼毒死了一个皇帝。
因为这两双手,从此紧紧扼住了帝国的咽喉……
中宗暴崩
景龙四年六月初二,唐中宗李显吃过一碗汤饼后,忽然七窍流血,暴崩于太极宫的神龙殿。
韦后秘不发丧,于次日召集宰相们进入内宫,小范围通报了皇上宾天的消息。还没等宰相们回过神来,韦后旋即有条不紊地发布了一系列命令:
从京师附近紧急征调五万名府兵进入长安戒备,同时把这支部队的兵权分别交给了驸马都尉韦捷(韦后侄子,娶李显女儿成安公主),韦灌(韦后侄子,娶李显女儿定安公主),卫尉卿韦璿(韦后的族弟),左千牛中郎将韦琦(韦后侄子),长安令韦播(韦后侄子),郎将高嵩(韦后外甥);其次,命中书舍人韦元(韦氏族戚)率兵在长安城内巡逻,维持治安;最后,命左监门大将军薛思简率五百人迅速进驻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严密控制软禁在此的李显次子谯王李重福。
尽管天子暴崩的消息让宰相们感到了无比的震惊,但是此时的宰相班子绝大多数是后党成员,所以韦后的命令当即得到了执行。
全面控制住京师长安的局势后,韦后又在同一天,将五名后党成员全部擢升为宰相,以加强对政治中枢的控制。这五人分别是:刑部尚书裴谈、工部尚书张锡、吏部尚书张嘉福、中书侍郎岑羲、吏部侍郎崔湜。其中,裴谈和张锡原本都在东都担任留守,韦后此次没有调动二人的岗位,只是在他们的原职务上又加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衔,其用意非常明显,就是通过对这两个留守的笼络,加强对东都洛阳的遥控。
做完这一切,韦后终于牢牢掌控了帝国的最高权力。
接下来,韦后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让刚刚到手的巨大权力合法化,并且常态化?
换言之,韦后必须扶植一个人来当傀儡天子,然后像当年的武后那样,以皇太后身份临朝摄政,其权力才能得到巩固,才能在此基础上向女皇之位发起冲刺。
那么,要挑选谁来充当这个政治花瓶呢?
当然只能从李显的儿子中来选。
李显一共生有四个儿子,老大李重润和老三李重俊都死了,所以剩下的人选只有两个。一个是流放均州的老二,时年三十一岁的谯王李重福;再一个就是李显的幼子,年仅十六岁的温王李重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