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血腥的盛唐4:走向开元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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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今日域中,谁家天下(3)

早在安西都护任内,王方翼就曾独力平定西突厥的叛乱,为西域边陲的安宁立下过汗马功劳。然而就因为他是王皇后的近亲,所以武后始终对他耿耿于怀,一直想找机会把他除掉。由于王方翼与程务挺私交甚笃,这一次武后终于有了借口,于是将他逮捕下狱,旋即又流放崖州(今海南琼山市)。王方翼无故而遭流放,终日抑郁寡欢,不久就死于贬所。

程务挺和王方翼这两位功勋卓著、骁勇善战的名将,就这样相继死于国内的政治斗争,这对大唐帝国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损失,但对突厥人而言却是一大福音。从此,东突厥军队更是无所忌惮,屡屡纵兵入寇,逐渐成为唐帝国北方的一大边患。

武后在实施政治清洗的同时,也迅速拔擢了一批对她惟命是从的官员。其中,当廷指控裴炎心怀异图的监察御史崔詧,裴炎一案的主审官左肃政大夫骞味道,还有坚称裴炎必反的凤阁舍人李景谌,都先后拜相,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公元684年,武后就是以这样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姿态,尽情挥舞着手中的刑赏大棒,把反对她的人从天堂瞬间打入地狱,又把拥戴她的人从平地径直捧上云端。就在这生杀予夺,翻云覆雨之间,满朝文武都在她的脚下匍匐,整个帝国都在她的手中颤栗……

放眼天下,还有谁能与其争锋?

这一年岁末的一天,武后召集文武百官在紫宸殿上训话:“朕辅佐先帝逾三十年,忧劳天下。诸卿之爵位富贵,皆拜朕之所赐;天下安宁与百姓福祉,皆赖朕之所养。先帝弃群臣而去,以社稷托付于朕,朕不敢爱一身,惟知爱天下人。为何如今公然反叛者,皆出自公卿将相?诸卿负朕何其深也!”

这一刻,帝国庙堂的衮衮诸公全都俯首帖耳,鸦雀无声,惟有武后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诸卿当中,有谁是顾命老臣,且桀骜不驯如裴炎者?有谁是将门贵种,旬日之间纠集十万亡命如徐敬业者?有谁是手握重兵,骁勇善战如程务挺者?此三人皆当世豪杰,不利于朕,朕能戮之!诸卿有自认才能超过此三人者,可以及早动手。如若不然,便应从此洗心革面,忠心事朕,不要再让天下人耻笑!”

武后话音未落,满朝文武齐刷刷跪伏在地,异口同声地说:“惟太后所使。”

就在武后这番赤裸裸的教训与恐吓中,这个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嗣圣、文明、光宅元年,终于落下了沉重的帷幕。

与此同时,就在大唐帝国的衮衮诸公们面对那道薄薄的紫纱帐叩头如捣蒜的时候,一个女主天下,乾坤倒转的时代便已悄然来临了……

武后的男宠:面首的诞生

新的一年,武后改元垂拱,取“垂衣拱手,无为而治”之义。很显然,过去的一年太惊心动魄了,武后高度绷紧的神经确实需要放松一下。更何况,在对女皇之位发起最后的冲刺之前,武后也需要养精蓄锐,储备足够的能量。

在同龄的妇人当中,武后的身体素质绝对是一流的,否则她也无法在紧张而惊险的政治生涯中始终保持旺盛的精力。这一点,她和去世的高宗恰成鲜明的对照。整个中年时期,高宗都是在病痛的折磨下度过的,而武后则恰恰是从这个时期开始,一再爆发出令人惊诧的强大生命力。也许就身体素质而言,武后真的是遗传了母亲杨氏的基因。杨氏以九十二岁高龄而寿终,这在当时绝对是屈指可数的寿星,就算在今天恐怕也是相当罕见的。

然而,拥有一副强健的体魄有时候也不完全是好事。

比如武后就因此产生了某种烦恼。

某种难以启齿的烦恼。

具体而言,就是内分泌过于旺盛,女性荷尔蒙始终处于生机勃勃的状态,雌激素亢奋过剩,无从挥洒,因而对男女之欲也就有了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需求。在这方面,武后恐怕也和她的母亲杨氏如出一辙。我们都还记得,杨氏晚年曾爆出一桩惊世骇俗的性丑闻,八九十岁高龄还与她的外孙贺兰敏之乱伦私通,足见杨氏对男女之欲的需求之旺盛。

而武后最大的痛苦和烦恼在于——高宗李治在整个后半生中天天与病魔厮斗,自然难以尽到丈夫的义务。一方面自己需求旺盛,另一方面合法丈夫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武后内心的郁闷可想而知。尽管这几十年里纷繁复杂的政治斗争转移了武后的大量精力,但这并不等于她的这种私密需求会自动从生命中消失。

所以,当激烈的权利斗争告一段落的时候,当武后在帝国的庙堂上征服所有峨冠博带的男人之后,自然就会产生另一种冲动——在一些别样的场合征服一些别样的男人。

比如在她那空旷寂寞的寝殿里,在她那鎏金镶玉的床笫之上,武后需要另一种男人让她享受另一种征服的快感。

这种男人就叫面首。

而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面首薛怀义,就在这时候走进了武后空旷寂寞的寝殿……

在成为名闻天下的面首之前,薛怀义不叫薛怀义,而叫冯小宝。小宝最初的职业是在洛阳坊间打拳头卖膏药,可神都洛阳无尽繁华,红尘万丈,却与混迹市井的冯小宝了不相干,他只能在这通衢闹市的某个角落,支一个摊子,凭借强壮的身躯和粗大的嗓门,吸引三三两两的眼球,有一搭没一搭地卖他的狗皮膏药,挣几把铜钱聊以糊口。

可又有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蝼蚁般卑贱的小混混,有朝一日竟会变成朝野上下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最先慧眼识“英雄”的女人是千金公主府上的一个侍女。某日从热闹的坊间经过,这个目光如炬的侍女一眼就瞥见了小宝那裸露在阳光下的黝黑强健的肌肉。这惊鸿一瞥不禁让这个侍女芳心荡漾,于是偷偷把小宝带进公主府邸,每日云雨,无尽欢畅。但是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天,年逾七旬的千金公主带着冲天的怒气一脚蹬开了侍女的房门。

尽管眼前的一幕龌龊不堪,可千金公主的目光还是被小宝的身躯牢牢吸引了,以至满腔怒火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百爪挠心的强烈欲念。

于是这场捉奸行动就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结局。千金公主毅然“没收”了侍女的玩伴,以示对她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的惩罚。后来的日子,小宝因祸得福,从侍女的小小闺房转战到了公主的锦衾绣床上,并且雄风不减,越战越勇。公主如获至宝,本欲从此秘不示人,独自享用,可转念一想,太后威权日盛一日,却只能夜夜独守空房,不如将小宝慷慨转赠,以此博取太后欢心。

于是,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无私精神,千金公主悄悄把冯小宝带进了太初宫,并直接领进了太后的寝殿。对于这份暗中渴望已久的特殊礼物,武后自然是欢喜笑纳了。

至此,洛阳街头卖艺为生的冯小宝,摇身一变就成了太后的枕边新欢。当然,突如其来的巨大荣宠一开始还是把冯小宝撞击得头晕目眩、无所适从。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角色。毕竟前面的两度艳遇已经壮了他的胆子,锻炼了他的床上绝技,同时也告诉了他一个人间至理——男人“胯”下有黄金。

尽管“胯”和“膝”一字之差,义理悬隔不啻天渊,但这并不妨碍小宝将其适当修正之后奉为至理名言。小宝从此格外爱护自己的脐下三寸,因为它将给他带来天底下所有男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切。

自从生命中有了妙不可言的小宝,武后便如枯木逢春,老树开花,迟暮之年却绽放出了少妇般的光彩,脸色红润了,皮肤也细腻了,每天的心情更是舒畅无比。

武后意识到小宝对她已经不可或缺,所以决定对他进行包装,以便长期留在身边。她让小宝出家为僧,取名怀义,并让他当上了千古名刹白马寺的住持。小宝从此自由出入宫禁,美其名曰在宫内道场诵经念佛,实则天天与太后切磋“阴阳之道”。此外,鉴于小宝出身卑微,武后就让他认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为族叔,改姓为薛。

从此,穷酸卑贱的冯小宝就变成了当朝第一大红人薛怀义。他私自剃度了一帮小流氓当和尚,每天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着在洛阳城里呼啸来去。无论官民,见了他都要绕道走,躲避不及就被当街暴打,打不死算走运,打死了活该。最惨的就是道士,被薛怀义和他手下碰见,抓过来先是劈头盖脸一顿打,然后剃光了头发,硬是拉到庙里当和尚。满朝文武和名流政要,见到薛怀义都要尊称“薛师”,并且匍匐礼拜,就连当红外戚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也要对他执僮仆礼,为其牵马执辔,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

薛怀义把洛阳城闹得鸡飞狗跳,老百姓深受其害,各级官府又没人敢管,右台御史冯思勖实在看不过眼,多次将薛怀义的手下逮捕法办。薛怀义恨之入骨,就找了个机会把冯思勖堵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命手下大打出手,直到把冯思勖打得奄奄一息才扬长而去。

但是,也不见得所有人都治不了这个骄横跋扈的面首。

有一次,薛怀义就狠狠地挨了一回教训。

那天薛怀义带着喽啰大摇大摆地进宫,刚好在宫门口碰见宰相苏良嗣。唐代的宰相历来地位尊崇,号称“礼绝百僚”,自然不会给这个凭借床上功夫而耀武扬威的男宠让路;而薛怀义骄横惯了,也没把宰相苏良嗣放在眼里。于是两队人马互不相让,就在宫门口僵持着。苏良嗣勃然大怒,心想这该死的男宠就是他妈的欠抽,随即命手下把薛怀义抓过来,当场噼噼啪啪给了他几十记耳光。薛怀义的喽啰一见宰相发威,又见对方人多势众,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老大被抽。

薛怀义自从入宫以来,何曾受过此等羞辱?他又急又恼,当即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跑到武后面前哭诉,口口声声要太后为他做主。武后充满爱怜地抚了抚薛怀义的脸颊,然后慢慢收回了手,淡淡地说了一句:“怀义你也不要太张扬了,以后进出都走北门吧,南门是百官和宰相出入的地方,你何苦去招惹他们?”

薛怀义一脸愕然地看着武后,懊恼沮丧,好长时间没有回过味来。

不过这几十个耳光也不算白挨。因为薛怀义过后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终究只是太后的玩偶而已,要想永保荣华富贵,要想在天下人面前抬起头来,就不能只是在太后的床上操练,而要实实在在地干几件大事让天下人瞧瞧。

挫折往往能使人更快成长。也许正是苏良嗣的几十个耳光打醒了这个浅薄无知的男宠,所以薛怀义才会化悲愤为动力,在未来的日子里轰轰烈烈地干了几件名留青史的事情。然而,也恰恰是这些所谓的大事让他陷入了极度的自我膨胀之中,旋即导致了自己的灭亡。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告密旋风与酷吏时代

垂拱二年(公元686年)正月,长期处于软禁状态的睿宗李旦忽然接到太后的一道诏书,说是要“复政于皇帝”。李旦大为惶恐。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三个兄长过去的遭遇已经给他留下太多血的教训,所以他很清楚,母亲这么做,绝不是真心想要归还政权颐养天年,而是打算一边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一边试探他的态度。

有鉴于此,李旦当然只能一再上表坚决辞让。他声称,自己既没有兴趣打理朝政,更没有能力统治天下,所以为了社稷苍生的福祉,还须母亲勉为其难,继续临朝听政。

看着李旦一连呈上的三道让表,武后笑了。

看来还是老四比较聪明啊,当初他的三个哥哥要是像他这般乖巧的话,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武后的还政表演确实是高明而有效的。从此,那些口口声声要求太后还政的人就不得不保持缄默了。但是武后知道,很多宗室亲王和文武大臣嘴上不说什么,可并不代表他们心里面没有想法。换言之,很多人不会心甘情愿接受她的统治,他们心里肯定藏着许多怨言,甚至很可能藏有对武后不利的企图。

自从徐敬业兵变,裴炎逼宫,宰相百官联名上书等一系列恶性事件发生之后,武后就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情,那就是——如何才能深入人们的内心世界,预先察觉阴谋的存在?如何防患于未然,把所有不利于她统治的事物全都扼杀在萌芽状态?

作为武后精心思考的结果,垂拱二年三月,一项全新的制度在大唐帝国应运而生。

这就是“匦检制度”。

所谓匦检制度,说好听点叫做广开言路,下情上达,说难听点就是鼓励天下人都来告密。具体的操作方法,就是在朝堂前设置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铜箱,分成四格,开四个孔,可入不可出。四面正对东南西北,涂成四种颜色。东面青色,名“延恩匦”,求仕进者投之;南面红色,名“招谏匦”,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面白色,名“伸冤匦”,有冤抑者投之;北面黑色,名“通玄匦”,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资治通鉴》卷二○三)

朝廷以谏议大夫、补阙、拾遗各一人为“知匦使”,以御史中丞、侍御史各一人为“理匦使”。每天傍晚由知匦使开箱审阅,紧急事件先行处理,其余转呈中书省和理匦使,最后再向武后汇总上报。补阙、拾遗的官职以及匦使的设置,都是武后的发明。而具体设计制造铜匦的人,名叫鱼保家,是当初裴炎案的审查官之一侍御史鱼承晔之子。

虽然朝堂前的这口大铜匦并不仅仅只为告密而设,但是知匦使每天拿到的最多的奏状,都是从那面漆黑阴森的通玄匦中取出的,其他三匦则形同虚设。

这绝不是一个偶然。

因为,相对于“求仕进”“言得失”“伸冤抑”而言,人们显然对告密更为情有独钟。文明元年那个禁军飞骑告密事件,至今依然清晰地烙印在人们的记忆中,并且闪烁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幽玄之光。这道光照亮了很多人的梦想——通过告密一夜之间飞黄腾达的梦想。

当然,这也恰恰是武后最希望看到的。

不让群众互相检举揭发,她怎么可能知道群众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又怎么可能知道他们都在背地里干些什么呢?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第一个被铜匦中的密状揭了老底,从而被武后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铜匦的设计制造者——鱼保家。

鱼保家无疑是个能工巧匠,但他的智慧最初并不是贡献给武后,而是贡献给了徐敬业的。因为他曾是徐敬业的好友,所以当徐敬业起兵时,他便把刀、弩、攻城车等兵器的制造技术传授给了叛军。徐敬业兵败后,鱼保家侥幸躲过了朝廷的清查,但一直惶惶不可终日。为了捞取一些政治资本以便安身立命,他仔细观察了朝廷的政治风向,然后主动上书给武后,提出了四格铜匦的设计思路。

鱼保家的设计方案得到了武后的高度赞赏,随后便奉命制造了铜匦。原以为过去的政治污点再也不会有人提起,而未来的荣华富贵也将因首创铜匦之功而有了保障。但是鱼保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他亲手设计并制造的这口大铜箱,头一个就把他自己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