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午夜时分,玄宗一行抵达金城(今陕西兴平市)。这里比咸阳更不堪,不但县令和官吏逃之夭夭,连老百姓都跑得差不多了。好在老百姓家里还囤积了一些粮食蔬菜,白天没讨到饭吃的禁军将士自己动手,总算饱餐了一顿。
从长安到兴平大概只有六十里路,可玄宗一行却走了一天一夜。而且就在这么短的逃亡路上,随从人员已经逃散大半,就连宦官总管袁思艺(与高力士同任内侍监)也抛弃了他的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之大吉了。
对于此次出逃,很多人显然都不抱希望。在他们看来,跟着落难的皇帝这么跑,就算不被叛军追上,兴许在半路上也会活活饿死。与其这样,还不如拍屁股走人,自己去找一条活路。
后半夜,疲惫不堪的玄宗带着妃嫔、公主,和皇子、皇孙住进了金城附近的驿站。驿卒早就跑光了,驿站里到处黑灯瞎火。昔日养尊处优的这帮皇室成员,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尊严和体面了,一个个横七竖八地躺在破草席上,你枕着我的大腿,我靠着他的肩膀,顷刻间便已鼾声四起了。
这天夜里,不知道唐玄宗和杨贵妃还有没有条件单独住在一起。就算有,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相拥而眠了。
明天,这对“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旷世佳偶就将阴阳两隔,生死殊途,从此在各自的轮回路上飘零辗转,纵使相见也不复相识,唯余一脉千古难消的幽幽长恨,任无数后人叹息吟咏……
马嵬驿之变
六月十四日,大约中午时分,玄宗一行走到了马嵬驿(今陕西兴平县马嵬镇)。
这里只是帝国千百个驿站中极为普通的一个,可没有人会料到,它马上就将因为一起重大的事件而永载史册。
行至马嵬驿时,禁军将士们忽然都停了下来,再也不想往前走了。
因为从长安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经郁积了太多的不满。
这些禁军官兵都是长安人,仓猝跟随玄宗出逃,被迫抛弃了妻儿老小,本来心里就一百个不情愿,加之一路上连饭都吃不饱,更让他们感到委屈和愤怒。于是,他们开始不断抱怨,心中的怒火逐渐升腾,走到马嵬驿时,种种不满的情绪彻底爆发,以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面对群情汹涌的六军将士,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心中暗暗叫苦。
他知道这回麻烦大了。
此次出逃,他肩上的责任最重。作为禁军的最高长官,他既要负责天子、宰相和一大帮皇室成员的安全,又要在将士们吃不饱的情况下号令他们,其艰难处境可想而知,所以他自己也窝了一肚子火。
此刻,陈玄礼很清楚,如果不能给怒火中烧的六军将士找一个宣泄的对象,后果将不堪设想!
陈玄礼心念电转,马上就有了主意。
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把矛头指向朝野共愤的杨国忠了。
他随即大声对部众说:“今天下崩离,万乘震荡,岂不由杨国忠割剥氓庶,朝野咨怨,以至此耶?若不诛之以谢天下,何以塞四海之怨愤!”
此言一出,就像一支火把扔进了柴草堆,六军将士纷纷攘袂高呼:“念之久矣,事行身死,固所愿也!”(《旧唐书·杨国忠传》)
诛杀杨国忠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不过,陈玄礼并没有马上动手。
因为,他不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早在四十多年前,身为禁军将领的陈玄礼就参与了李隆基诛杀韦后的唐隆政变。对于兵变这种事,他自然比一般人更为轻车熟路,可同时也更为成熟和冷静。
他深知,杨国忠是皇帝跟前的头号宠臣,要杀他,就意味着要和皇帝翻脸。换句话说,诛杀宰相这种事情,说好听点叫做“清君侧”,说难听点就是逼宫,就是谋反!陈玄礼可不想背上谋反的罪名,所以,必须为这场兵变寻找一个强硬的政治后台,使行动更具合法性。只有这样,陈玄礼才能放手一搏。
那么,谁最有可能作为陈玄礼的政治后台呢?
答案只有一个——太子李亨。
众所周知,早在李林甫当政期间,杨国忠就曾多次充当李林甫的打手,屡兴大狱陷害太子。及至杨国忠当权,他与太子的矛盾更趋尖锐。到了安禄山起兵后,玄宗曾提出要让太子监国,甚至流露了传位之意,可最后还是被杨国忠搅黄了。所以,太子李亨与杨国忠可谓势同水火,不共戴天。
主意已定,陈玄礼立刻找到东宫宦官李辅国,通过他向太子汇报了诛杀杨国忠的计划。
得知陈玄礼的计划后,李亨心里自然是极度赞同的,可他很聪明,他知道这种事情非同小可,一不留神就可能引火烧身。所以,他并没有作出任何明确的表态,更没有作出肯定的答复。
当然,他也没有表示反对。
不反对就等于默许。陈玄礼心领神会,遂下定决心动手。
恰巧在这个时候,随同玄宗从长安逃出来的一批吐蕃使节正围在杨国忠马前诉苦,说他们找不到吃的,让宰相帮他们解决肚子问题。杨国忠大不耐烦,正准备打马走开。陈玄礼见状,顿时灵机一动,忽然回头对部众大喊:“杨国忠勾结胡虏谋反,杀了他!”
士兵们随即一拥而上,有人马上张弓放箭,射中了杨国忠的马鞍。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杨国忠大惊失色,慌忙掉头而逃。可他刚刚窜进驿站的西门内,哗变士兵就追上了他,一人一刀下去,转眼就把他砍成了一堆肉酱。随后,余恨未消的士兵们又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挂在了驿站的大门上。
天宝末年最得宠最拉风的一个宰相,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了,而且死得比谁都难看。
其实,把安史之乱完全归咎于杨国忠,是当时的人们冤枉了他,甚至可以说是高抬了他。
因为,他远远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果真要追究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唐玄宗李隆基肯定是一号人物,其次是一代权相李林甫,最后才能轮到杨国忠。
有位哲人曾经说过:历史总是把吃饱的感觉归功于第三个馒头。这句话乍一看不太好理解,可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说,人们在评价历史事件的时候,总是习惯于为它找一个最近的、最浅显的原因,而忽视一些较远的、更深层次的原因。
我们再打个比方。一根稻草肯定压不跨骆驼,可要是一根接一根往上加,最后总有一根会把它压垮。这时候就会有人把骆驼的垮掉,归罪于最后一根稻草。
而在盛世唐朝为何垮掉这个问题上,杨国忠就是人们眼中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不幸的“第三个馒头”。
杨国忠之所以引起公愤并最终死于非命,原因不过如此。
哗变士兵杀了杨国忠后,愤怒不但没有平息,反而又生出了一种发泄和杀戮的快感。
杀一个人是杀,杀一群人也是杀,那就干脆把平时看不顺眼的家伙通通杀了!反正事情已经闹开了,索性就把它闹大!
于是,局面开始失控了。
乱兵们紧接着又杀了杨国忠的儿子,户部侍郎杨暄,以及韩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御史大夫崔方进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面无人色,可还是放不下领导的架子,哆哆嗦嗦地指着士兵们说:“你们怎么敢杀害宰相?”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就飞离了身躯。
另一个宰相韦见素听见外面闹得鸡飞狗跳,赶紧跑出来看个究竟。乱兵们不分青红皂白,冲上去就是一顿暴打。韦见素当即血流满面,所幸士兵中有人喊说:“不要伤害韦相爷!”并出手相救,韦见素才得以逃过一死。
当时,玄宗在驿站内惊闻外面扰攘喧哗,忙问左右发生了什么事。侍从人员支支吾吾地告诉他:听说是宰相杨国忠谋反,已经被士兵们杀了。玄宗大为震惊,但也无可奈何。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尽力安抚哗变士兵,以免他们采取进一步的过激行动。
此时,哗变士兵已经把驿站围得水泄不通。玄宗拄着手杖,趿拉着便鞋,踉踉跄跄地来到驿站门口,跟凶神恶煞的士兵们说了一大堆好话,劝他们各自回营。
可大兵们却一个个鼻孔朝天,对皇帝的一番好言好语置若罔闻。玄宗无奈,只好让高力士出面,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片刻后,高力士把答案带回来了。他转达陈玄礼的话说:“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资治通鉴》卷二一八)
此言犹如五雷轰顶,让玄宗顿觉天旋地转。
玄宗万万没有料到,士兵们到最后竟然会把矛头指向杨贵妃!
在玄宗看来,杨玉环只不过是个女人,而且从来没有干预朝政,你们何苦跟她过不去呢?!
然而,这只是玄宗的个人想法。
在当时的人看来,正因为杨玉环是个女人,而且有着一张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才会让玄宗堕入情网、不可自拔,从而荒废朝政、宠任奸佞,最终导致了安禄山的叛乱,给天下人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所以,杨玉环就跟历史上的妲己、褒姒、赵飞燕姐妹一样,属于红颜惑主、狐媚误国的典型。这样的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样的人,不杀不足以谢天下!
“告诉他们,我自有处置。”玄宗有气无力地对高力士说,然后转身踱回驿站。
在大门后面,玄宗避开众人的视线,一个人拄着手杖,垂着脑袋默默伫立了很久。
此刻,没有人看见一颗骄傲而脆弱的灵魂正在战栗和哭泣。
此刻,没有人看见一颗热烈而苍凉的心正在瓣瓣碎裂、涓涓滴血。
许久,韦见素的儿子、时任京兆司录的韦谔才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伏地叩首说:“如今众怒难犯,安危只在顷刻,愿陛下速决!”
玄宗抬起一双浑浊无光的眸子看了看韦谔,用一种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说:“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反谋?”
很显然,玄宗还在作最后的挣扎。
其实他也知道,今天这些哗变士兵要是达不到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可明知如此,他还是要作最后的挣扎——就像一个失足落水的人,在行将溺毙之前所作的那种无望的挣扎。
驿站外不断传来哗变将士烦躁不安的叫骂声,局面随时有可能再度失控。
最后的时刻,最了解玄宗也最忠于玄宗的老奴高力士不得不开口了。他走到玄宗身边,说:“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资治通鉴》卷二一八)
贵妃自然是没有罪,可将士们既然已经杀了国忠,又岂能让贵妃安然无恙地留在陛下左右?请陛下慎重考虑,只有将士们安定下来,陛下才有安全可言。
高力士的话一下子中了要害。也就是说,这根本不是杨贵妃有没有参与杨国忠谋反的问题,而是既然将士们铁定了心要杀贵妃,陛下您究竟作何选择的问题。
——要么忍痛割爱,壮士断腕;要么和贵妃同生共死,双双归西!
不是A就是B,没有第三种选择。
至此,李隆基终于绝望。
他让高力士把杨贵妃带到了一间幽静的佛堂里,在此与爱人诀别。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两人对泣片刻,仿佛有千言万语需要倾诉,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杨贵妃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凄然一笑,说:“愿皇上保重,妾身有负国恩,虽死无恨。”
李隆基哽咽着说:“愿妃子善地受生……”话音未落,他便艰难地转过身,蹒跚着向门口走去,同时朝身后的高力士做了个手势。
杨贵妃跪在佛像前,平静地做完最后一次礼拜。然后,高力士手中的三尺白绫就套上了她的脖颈……
一代绝世红颜就此香消玉殒。
李隆基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长恨歌》)
十六年前,高力士负责把杨玉环带到了玄宗身边;十六年后,他又负责把杨玉环从玄宗的身边带走。二十二岁到三十八岁,一个女人生命中最惊艳最华丽的部分,从此便永远凝固在了泛黄的史册中。
如果说盛唐是中国历史的一座巅峰,那么杨玉环就是绝顶之上一朵灼灼绽放的盛世牡丹。从这个意义上说,杨玉环是幸运的。因为,正是有了富贵雍容的盛世作为底色,她的爱情故事才会被渲染得如此鲜艳妖娆;正是有了锦绣华章的时代作为舞台,她的生命之舞才会摇曳得如此绚丽多姿、华美无双。
然而,她又是不幸的。因为盛世背后就是乱世的深渊,因为霓裳羽衣歌舞未歇,渔阳鼙鼓已经动地而来。刹那之间,盛世崩塌,红颜凋零。当初的艺术和爱情越是令人心醉,此刻的诀别和死亡就越是令人断肠……
传统史家多把盛世的终结归咎于红颜祸主、狐媚误国,却从来不曾细想:这一介红颜,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又怎堪为盛世的终结承担罪责?
究其实,她只是被迫为夭折的盛世殉葬罢了。
杨贵妃一死,马嵬驿之变也随之画上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句号。
玄宗命人把杨贵妃的尸体放在驿站的庭院里,让陈玄礼等人前来“验明正身”。见皇帝已经作出这么大的妥协,陈玄礼等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随即摘下甲胄,向玄宗叩首请罪。玄宗强打着精神敷衍了几句,命他们回去安抚好各自的部众,准备次日出发,继续西行。
杨国忠与长子杨暄被乱刀砍死于马嵬驿后,其他亲属也没能逃脱灭顶之灾。事发当天,他的妻子裴柔、情人虢国夫人,以及虢国夫人的一双儿女,虽然侥幸逃出了马嵬驿,一口气跑到陈仓(今陕西宝鸡市陈仓镇),可最后还是被陈仓县令薛景仙派人一一捕杀。此后,杨国忠的另外几个儿子先后逃亡各地,也无一例外地死于非命。
安史之乱爆发才半年多,跋扈宰相杨国忠便满门皆灭。从天宝四年(公元745年)杨国忠进京算起,他的发迹史前后也不过十二年;而专权的时间更短,满打满算也才四年。想当初,杨氏一门的荣华富贵令多少世人眼红和羡慕,可转眼之间,一切就都灰飞烟灭了。
分道扬镳:你往何处去?
六月十五日清晨,盛夏的太阳照常升起,一夜无眠的玄宗拖着近乎虚脱的身躯登上了西行的马车。
此刻的李隆基就像是一具被掏空了的皮囊。他分明感觉,自己的灵魂早已跟着杨玉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人知道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李隆基只是希望,那里不再有战争和杀戮,不再有阴谋和死亡,那里的爱情之花永不凋谢,那里的《霓裳羽衣》永不散场……
当然,尽管李隆基对那样一个虚幻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可他对眼前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却仍旧充满了眷恋。
这样的心态很矛盾,也很让人纠结。
可李隆基没有办法。
毕竟他仍然是皇帝,这世上值得他眷恋的东西还有很多,需要他承担的东西也还很多。所以,他只能拖着这具丢失了灵魂的皮囊,继续踏上凄凄惶惶的流亡之路,继续走向茫然不可预知的远方。
这天早上,当玄宗的銮驾刚刚走出驿站门口,队伍就忽然停止不前了。因为禁军官兵又不想走了。
准确地说,是他们不想往西南方向走。官兵们说,剑南是杨国忠的地盘,那里的将领都是杨的死党,如今他们杀了杨国忠,去剑南岂不是自寻死路?
所以,他们坚决不去。
可是,不去剑南又能去哪呢?
官兵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去河西或陇右,有的说去朔方的灵武,有的说去河东的太原,有的说干脆哪也不去了,往回走,杀回长安城!
玄宗懵了。
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真是一点没错。面对这帮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玄宗真是彻底无语了。在他看来,除了蜀地,上面说的那些地方没有一个是安全的,至于说杀回长安,那就更是近乎脑残的无稽之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