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宗即位后,张良娣日益得宠,随时有可能登上皇后宝座。面善心险的李辅国见她得势,便主动向她靠拢,“阴附会之,与相表里”。(《资治通鉴》卷二一九)
李辅国与张良娣相互勾结,沆瀣一气,自然引起了建宁王李倓的嫌恶。于是,这个嫉恶如仇、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每次见到肃宗,都会大骂这两人虚伪阴险,心怀大恶,并称他们内外勾结,企图危害皇嗣。
众所周知,除了李泌之外,李辅国和张良娣都是肃宗最宠信的人,所以,李倓在肃宗面前肆意攻讦他们,非但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只会暴露出自己的率性、冲动和幼稚,从而遭致肃宗的反感。
冲动是魔鬼。李泌曾经对李倓作出过警告。
然而,他的警告却未能阻止李倓被自己内心的冲动之魔俘获。
李倓的悲剧就此酿成。
张良娣和李辅国本来就和李倓势同水火,如今又天天遭受他的人身攻击,自然是怒不可遏,所以便夜以继日地在肃宗耳边吹风,说:“建宁王恨陛下不给他当元帅,企图谋害广平王。”
李倓指控张良娣和李辅国危害皇嗣,指的也是广平王。如今,矛盾双方都以皇长子李俶为焦点,相互发出指控,肃宗该怎么办?他该相信谁呢?
肃宗最后还是相信了张良娣和李辅国,并决然颁下一道敕令,将建宁王李倓赐死。
李倓就这么死了。这个在肃宗分兵北上、即位灵武的过程中立下大功的三皇子,就这样冤死在了张良娣和李辅国的谗言之下。
其实,肃宗之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地赐死李倓,并不仅仅是听信了张、李二人的谗言,而主要是因为他本人对这个儿子也抱有强烈的怀疑。因为李倓的个人素质和军事能力太过突出了,远远强于他的兄长李俶,因此肃宗打心眼里不相信李倓会甘心居于李俶之下。他之所以急于要立李俶为太子,就是想彻底断绝李倓的念想,避免一场兄弟阋墙的惨祸。可是,鉴于自己即位的“非正常”性质,他又不得不听从李泌的劝告,暂时放弃册立太子的想法。如此一来,李倓夺嫡的可能性就始终存在。这对于尚未完成平叛大业的李亨而言,不啻于一颗万分危险的定时炸弹。
此刻,叛军仍然占据着两京与河北,万一自己的后院在这个时候突然起火,李亨的皇位还怎么坐得稳呢?所以,当张良娣、李辅国与建宁王李倓的矛盾发展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时,当肃宗觉得李倓觊觎储位的嫌疑越来越大时,他就只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对李倓痛下杀手,除掉这颗定时炸弹!
尽管他万般不忍,可身为皇帝的冷酷最终还是战胜了身为父亲的温情。没办法,这就是政治。
建宁王之死是一个不祥的信号,表明肃宗朝廷内部在平叛之初就已经开始了激烈的权力斗争。如果说,建宁王李倓的悲剧还仅仅是发生在宫阙之内,对当时整个天下的形势还不至于产生多大影响的话,那么接下来这场拥兵割地的叛乱,则无异于是在肃宗刚刚受创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也一度使得当时的平叛形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这场叛乱的制造者,就是肃宗的异母弟——永王李璘。
李璘,玄宗第十六子,由于生母郭顺仪早亡,幼时便被年长的李亨抱去抚养。李亨非常疼爱这个年幼的弟弟,夜里经常抱着他入睡,对他的感情既是兄弟,更像是父子。据说李璘相貌丑陋,眼睛还有一点斜视,但因从小聪敏好学,所以长大后还是很受李亨的喜爱。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三月,李璘与诸兄弟同日封王,两年后遥领荆州大都督,数年后又加开府仪同三司。
毫无疑问,如果没有安史之乱,排行十六的永王李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父皇玄宗能给他的,也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外加几个有名无实的荣誉衔而已。他注定只能在长安做一个养尊处优的亲王,连出镇地方、成为封疆大吏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要觊觎九五之位了。换言之,在太平年月里,永王李璘只能跟所有亲王一样,老老实实享受属于他的那份荣华富贵,绝不敢对皇位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然而,安史之乱改变了这一切。
当玄宗在流亡巴蜀途中发布了那道“命诸王分镇天下诸道”的诏书后,隐藏在永王李璘内心的权力欲望就被不可遏止地撩拨起来了。
在玄宗的诏书中,太子李亨、永王李璘、盛王李琦、丰王李珙分别被授予一人节制数道的大权。其中,李亨为天下兵马元帅,兼任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都使;永王李璘任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采访等使,兼江陵郡(治所在今湖北江陵县)大都督;而盛王和丰王虽然各有任命,但因年纪尚轻,没有实际赴任。所以,真正得到封疆大吏之权的,其实只有李亨和李璘。
永王李璘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获得这么大的权力。
就像一个被突然吹胀的气球一样,李璘马上有了一种飘起来的感觉、一种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感觉。
这感觉真好!
接到玄宗的诏命后,李璘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巴蜀,于当年九月抵达江陵。由于当时江淮地区收缴上来的财赋都要通过江陵中转,所以江陵的府库中财富山积。李璘到任后,马上动用大量钱粮布帛,招募了数万兵马。他身边的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永王心里在想什么了。随后,以谋士薛镠、永王之子襄城王李瑒为首的文武官员,纷纷怂恿李璘拥兵自立,割据江东。他们说,如今天下大乱,“惟南方完富”,而永王“握四道兵,封疆数千里”,应该趁此机会入据金陵(今江苏南京市),“保有江表,如东晋故事”。(《资治通鉴》卷二一九)
李璘笑了。
就在短短几个月之前,他还只是李唐皇室一个毫不起眼的亲王,可现在,他已经是拥兵数万、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了,而且马上就要将帝国的半壁江山收入囊中,如果运气再好一点,他说不定还能将皇兄李亨取而代之,成为君临天下、富有四海的皇帝!
李璘踌躇满志地笑了。
永王李璘在江陵的异动没有逃过肃宗李亨的眼睛。此时,李亨已经接到玄宗的传位诏书,成了名实相副的大唐天子,他当然不能容忍永王拥兵割地的企图。肃宗随即颁布一道敕令,命永王“归觐于蜀”,让他马上回成都,在太上皇身边乖乖呆着。
李璘当然拒不奉命,继续在江陵秣马厉兵。
肃宗大感不妙,连忙任命高适(唐朝著名的边塞诗人)为淮南节度使,领广陵(今江苏扬州市)等十二郡;以来瑱为淮南西道节度使,领汝南(今河南汝南县)等五郡;命二人与江东节度使韦陟配合,严密监视李璘动向,必要时联手将其剿灭。
至德元年十二月,永王李璘率领舟师沿江而下,军容盛大。吴郡(今江苏苏州市)太守李希言发觉苗头不对,立刻发了一封书信,诘问其为何擅自引兵东下。李希言这封信,采用的是“平牒”的形式。所谓平牒,就是不分上下尊卑,称谓也没什么讲究,所以李希言就在信中对李璘直呼其名。
李璘见信,勃然大怒,马上给李希言回了一封,大意是说:寡人是堂堂皇子,身份尊贵,礼绝百僚,如今你既然无视尊卑,那就别怪寡人不客气了!
李璘此次率兵东下,摆明了就是要袭取金陵、割据江东,而李希言这封“无礼”的平牒信,恰好给了李璘起兵的借口。
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随后,李璘兵分三路,命大将浑惟明率一路攻击吴郡,大将季广琛率一路攻击广陵,自己则亲率主力进兵当涂(今安徽当涂县)。
没有人会料到,安禄山点燃的烽烟还在北方和中原滚滚弥漫,尚未平息,永王李璘却在自家后院燃起了新的战火。
惊闻永王起兵的消息,吴郡太守李希言慌忙派遣部将元景曜,会同丹阳(今江苏镇江市)太守阎敬之出兵御敌;同时,广陵长史李成式也派遣部将李承庆发兵抵御。
由于永王蓄谋已久,兵锋甚锐,所以一战就击溃了前来阻击的官军,并斩杀了阎敬之,乘胜进占丹阳。元景曜和李承庆见叛军势大,不敢抗拒,随即双双缴械投降。
两军刚刚接战,唐将便一死二降,江淮地区顿时大为震恐。高适、来瑱和韦陟急忙赶赴安陆(今湖北安陆市)会合,商讨平叛之计。鉴于永王的军队是有备而来,兵精粮足,士气正盛,所以高适等三人决定避敌锋芒,暂且不与叛军正面交战,而是采用双管齐下的战略:一方面沿长江北岸大布疑兵,迷惑对手;一方面积极采取攻心战,力争从内部瓦解叛军。
计议已定,广陵长史李成式随即派遣部将裴茂率部进驻瓜步洲(今江苏六合县东南),“广张旗帜,耀于江津”,摆出了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紧接着,高适发挥自己在诗文方面的特长,撰写了一篇《未过淮先与将校书》,命士卒们四处散发,对叛军官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且诱之以利;同时,世家大族出身的韦陟(前宰相韦安石之子)也利用自己在朝野上下的声望,暗中对叛军的几个高级将领进行策反,并事先上奏肃宗,对叛军大将季广琛许以高官厚禄,答应他一旦反正,便授予其丹阳太守兼御史中丞之职。
这几招相当管用。
面对旌旗招展的北岸官军,永王李璘和儿子李瑒开始发怵了——在他们看来,朝廷军肯定已经在对岸集结了重兵,接下来的仗要怎么打,他们心里根本就没底。
与此同时,面对官军强大的宣传攻势,叛军的军心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动摇。其中,季广琛对于朝廷许给他的高官厚禄更是心动不已。
跟着永王造反,目的也不过是为了高官厚禄;如今只要归顺朝廷,这一切便唾手可得,季广琛还有什么理由替永王卖命呢?
季广琛随即秘密召集诸将,对他们说:“我们跟随永王到此,至今也看不到成功的希望,不如趁此兵锋未交之时,及早各奔前程,否则不但会死于战阵,还要永远背负逆臣的骂名。”众将闻言,都觉得很有道理,当下各自跑路:季广琛率部奔广陵,浑惟明率部奔江宁,冯季康率部奔白沙(今江苏仪征市)……数万兵马顷刻间逃亡大半。
永王傻眼了,慌忙派一队亲兵去追季广琛。亲兵们好不容易追上,却听见季广琛说:“只因我还感念永王恩德,才不和你们交战,只想归顺朝廷;倘若你们定要逼我,我随时可以回头攻杀你们!”
追兵回去禀报,永王只能仰天长叹。
就在永王彷徨无措之际,当天夜里,江北的官军点燃了无数火把,命每个士兵“人执两炬”,火把倒映在水中,“一皆为二”,场面煞是壮观;同时,永王麾下已被官军策反的一部分士兵又举火呼应,于是声势更显浩大。放眼望去,似乎正有千军万马渡江而来。永王李璘吓得魂飞魄散,连夜带着家眷和亲兵逃出了丹阳城。
第二天一早,永王见江面上一个官兵也没有,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可是,即便官军尚未渡江,永王也自知守不住丹阳,只好集合城中的残余部众,向南而逃。
得知永王遁逃,李成式立刻命部将赵侃渡江追击。永王仓皇逃至新丰(今江苏镇江市东南)时,见官军紧追不舍,便命其子李瑒率余下的部众回头阻击。双方刚一交战,李瑒就被官军一箭射中肩膀,栽落马下,被乱刀砍杀,叛军当即哗然四散。
至此,永王身边只剩下一个部将高仙琦和四名亲兵。他们拥着永王继续南逃,经鄱阳、余干,企图从大庾岭逃往岭南。至德二年二月下旬,江西采访使皇甫侁派兵阻截,在大庾岭将永王擒获,随即在驿馆中杀了他,然后把他的家眷押赴成都,交由太上皇发落。
得知永王兵败身死的消息后,肃宗心里自然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表面上,他还是装出了一副“痛失爱弟”的样子,对皇甫侁不仅不加褒扬,反而训斥说:“皇甫侁既然生擒吾弟,为何不送到蜀郡而擅自杀害呢?!”
所以,皇甫侁捕杀永王非但无功,反而有罪。肃宗随即撤除了他的官职,并且永不录用。
当然,对于永王之死,肃宗虽然做足了痛心疾首的样子,但这并不等于他会饶恕那些跟随永王造反的人。
兵变平定后,以薛镠为首的大批永王党羽均被诛杀,其中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也差点被砍了脑袋。
他就是李白。
没有人会否认,李白在文学和诗歌领域的才华独步古今,可我们却不得不承认,他在政治上是一个典型的低能儿。安史之乱爆发时,李白正在庐山隐居。永王李璘入驻江陵后,向他发出了邀请。李白欣然接受,出任其帐下幕僚。在当时的李白看来,永王李璘既是李唐亲王,又是封疆大吏,投到他的麾下,定能实现自己建功立业的抱负,更能救黎民于水火,挽国家于危亡!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永王东巡歌》之十一)
然而,这只是一个诗人一厢情愿的政治幻想。
当永王李璘自江陵引兵东下,其割据江东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的时候,单纯的李白却仍然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不可自拔。直至永王兵败,李白被肃宗朝廷判处死刑,他才大梦方醒,后悔莫及。所幸郭子仪多方营救,李白才免于一死,被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县)。
永王兵变虽然旋起旋灭,并未造成大规模的叛乱,但足以表明肃宗的权力基础并不稳固,加上此前的建宁王事件,更足以让肃宗李亨产生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危机感,肃宗李亨才会迫切渴望克复长安,希望凭此盖世功勋巩固自己的天子大权。
事实上,早在建宁王死后不久,亦即至德二年二月十日,李亨就已经率领文武百官进驻凤翔了。此地距长安仅三百多里,且江淮财赋皆集聚于此,无疑是一个理想的前敌指挥部。
同日,郭子仪奉肃宗之命,率朔方军从洛交(今陕西富县)出发,进逼河东郡(今山西永济市),同时另遣一路攻击冯翊郡(今陕西大荔县)。两路唐军与凤翔的肃宗朝廷遥相呼应,至此对长安形成了两面夹攻之势。
帝国反击战的序幕就此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