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李亨次子、时任天下兵马元帅的越王李係。张皇后决定跟李係做一笔交易——既然太子李豫跟她始终不是一条心,那不如把李豫废了,另立越王李係,条件是让李係帮她除掉李辅国。
太子一走,张皇后马上召见越王李係,对他说:“李辅国图谋不轨,可太子懦弱,不足以平定祸乱,你能不能?”
让张皇后甚感欣慰的是,李係的回答就一个字:“能!”
随后,张皇后立刻安排手下宦官段恒俊与李係联手,挑选了两百多名勇武的宦官,发给武器和铠甲,命他们埋伏在长生殿后面。
长生殿是肃宗李亨的寝殿,张皇后和李係伏兵于此,想干什么?
四月十六日,张皇后再次假借肃宗名义召见太子李豫,命他到长生殿觐见。
答案揭晓了——张皇后和李係是打算先除掉太子,然后由李係继任储君,再集中全力对付李辅国。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程元振通过眼线获悉了张皇后和越王的阴谋,赶紧密报李辅国。李辅国立刻命他带兵埋伏在陵霄门外,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截住太子。
太子李豫接到诏命时,以为父皇可能快不行了,召他进宫一定是要交待后事,所以未及多想,匆匆往长生殿赶来。行至陵霄门时,程元振等人忽然一拥而出,将太子团团围住,并把张皇后伏兵长生殿的事情告诉了他。
李豫半信半疑,说:“肯定没这回事,皇上病重命我入宫,我岂能怕死不去?”
程元振说:“社稷事大,太子必不可入!”
还没等太子李豫反应过来,程元振就命士兵把他架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把他带到了玄武门外的飞龙厩中,并派重兵把守。此举名义上是保护太子,实则无异于软禁。
当天夜里,李辅国和程元振率兵冲入麟德殿,逮捕了越王李係、宦官段恒俊、内侍省总管朱光辉等一百多人。稍后,李辅国等人又勒兵进入长生殿,宣称奉太子之命迁皇后于别殿,随即逮捕张皇后,把她和左右数十个宦官宫女强行拖下殿,全部囚禁于后宫。
在这场事关帝国未来的巅峰对决中,谁先控制了太子,谁就夺取了斗争的主动权。张皇后机关算尽,最终还是落了后手,在这场终极对决中一败涂地。
突然遭此变故,在长生殿上伺候皇帝的宦官宫女们惊慌万状,纷纷作鸟兽散,把病势垂危的李亨独自一人扔在了空空荡荡的寝殿里。
生命的最后时刻,唐肃宗李亨被自己的臣民遗弃了。
除了无边的孤独和恐惧之外,他肯定还有深深的懊悔。
因为是他自己一手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这个太阿倒持、皇权旁落的局面!
自大唐开国一百多年来,还没有哪一个宦官像李辅国拥有这么大的权力,还没有哪一个宦官能够把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中,并且最终架空皇帝!
可李辅国做到了。
就是在肃宗李亨的宠信和纵容下,李辅国成了唐朝历史上第一个擅权乱政、一手遮天的宦官。如果说安禄山是唐玄宗李隆基亲手培育的一颗毒瘤,那么李辅国就是唐肃宗李亨亲手栽种的一株恶果。
安禄山开启了“藩镇之乱”。
李辅国开启了“宦官之乱”。
把大唐帝国一步步推向衰亡的三大乱象、三大罪魁祸首,此刻已经有两个浮出了历史水面。在此后的一百五十多年里,这两大乱象将在帝国的政治舞台上疯狂起舞,拼命肆虐,给帝国造成了无穷的灾难,并与有唐一朝相始终。
在此后的一百五十多年里,将有越来越多的藩镇步安禄山之后尘,拥兵割据,抗命自专,名为藩镇,实同敌国;也将有越来越多的宦官步李辅国之后尘,把持朝政,擅行废立,凌驾天子,玩弄百官……
从这个意义上说,安禄山和李辅国固然是历史的罪人,可李隆基和李亨又何尝不是呢?
宝应元年四月十八日,唐肃宗李亨带着无尽的凄怆和悔恨,在阒寂无人的长生殿里黯然闭上了眼睛,终年五十二岁。
李亨刚刚咽气,李辅国便祭起屠刀,斩杀了张皇后、越王李係、兖王李僴(李亨第六子)。同日,李辅国领着一身缟素的太子李豫在九仙门与宰相们见面,宣布皇帝驾崩的消息。宰相们纷纷跪拜哭泣。
四月十九日,朝廷发布国丧,宣读肃宗遗诏。
四月二十日,太子李豫即位,史称唐代宗。
他是唐朝历史上第一个被宦官拥立的皇帝,但却不是最后一个。
大功告成的李辅国用一种指点江山的口吻对他说:“大家(皇上)但居禁中,外事听老奴处分!”(《资治通鉴》卷二二二)
代宗李豫听到这句话,感觉就像有人在他的心头上狠狠剜了一刀。
当然,他不能喊痛,也不能皱眉。
他只能怔怔地看着李辅国,最后向他露出一个僵硬而无奈的笑容。
数日后,在李辅国的胁迫之下,代宗李豫开始称呼李辅国为“尚父”;此后无论大小政务,一律先征求尚父的意见;群臣出入朝廷,必先觐见天子尚父,而后再觐见天子。
不久,李辅国的心腹程元振被擢升为左监门卫将军,而内侍省总管朱光辉等二十几名宦官则全部流放黔中。
五月初四,李辅国又晋位为司空兼中书令。
值得一提的是,因肃宗临终前曾大赦天下,当初被流放巫州的高力士得以返回长安。可是,高力士刚刚走到朗州(今湖南常德市),就听到了太上皇晏驾的消息。高力士面朝北方,放声恸哭,最后吐血而亡,终年七十九岁。
宝应元年的夏天,代宗李豫郁闷地坐在长安城的大明宫里,深刻咀嚼着“太阿倒持”这句成语的含义。尚父李辅国在一旁悠然自得地看着天子,心里也在品味着“一手遮天”这个成语的含义。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正在某个角落里冷冷地看着李辅国。
他当然也没有闲着。
他正在玩味一句俗语,这句俗语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这个人就是程元振。程元振并不是一个只会玩味俗语的人,他还是一个善于实践的行动者。
李辅国刚刚体验了一个多月的“尚父”生涯,程元振就和代宗李豫悄悄走到了一起。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程元振很清楚,新天子李豫对这个跋扈多年的老奴才李辅国早已深恶痛绝,之所以不敢动他,无非是因为禁军在他手里。
可现在情形不同了。几年来,程元振早已利用李辅国对他的信任,暗中与禁军将领们打成了一片。所以,眼下与其说是李辅国管着禁军,还不如说是李辅国管着程元振,而程元振管着禁军。
既然如此,你李辅国还凭什么玩下去?你上无天子的信任,下无禁军的拥戴,唯一剩下的,不就是我程元振对你的一点忠心么?
可这年头,忠心是什么玩意儿?它不就是过河的那条小木桥么?眼下我既然已经过河了,还须苦苦厮守这条小木桥吗?
不。程元振坚决对自己说:不!
于是他就开始动手拆桥了。
而这一边,代宗李豫自然无比惊喜。
有了新一代的宦官撑腰,他当然就不怕那个丧心病狂的李辅国了。
这一年六月十一日,代宗李豫有恃无恐地解除了李辅国元帅行军司马及兵部尚书的职务,将他迁居宫外,以程元振代理元帅行军司马。
直到此刻,李辅国才猛然从一手遮天的美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蓦然发现:这几年来,自己在禁军中的地位无形中已经被程元振架空了,就像自己当初无形中架空了肃宗李亨一样!
为了避免杀身之祸,李辅国主动提出辞去中书令的职务。十三日,代宗批准了他的辞呈,同时将他晋爵为博陆王,以示安慰。李辅国上朝谢恩,一边哽咽一边悻悻地说:“老奴没有资格侍奉皇上,就让老奴到地下去事奉先帝好了。”
代宗免不了一番好言劝慰,随后命人把他送出了宫。
你别急,朕马上会让你下去的。
九月十九日,代宗又加授程元振为骠骑大将军兼内侍监。至此,程元振彻底取代李辅国,成了朝中的首席宦官。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十月中旬。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条黑影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李辅国的宅第。
翌日清晨,李府的下人们被一幕惨状吓得魂飞魄散——李辅国直挺挺地躺在乌黑的血泊中,颈上头颅和一只手臂已经不翼而飞。
代宗立即下令有关部门追查凶手。
可终究没有找到凶手。
有人猜测这个无头公案的幕后主使是程元振,甚至有人猜测主谋就是皇帝本人。
还有人说,是程元振主使还是皇帝主使根本没有差别,因为宦官程元振和天子李豫早就并肩站在一起了。
是的,宦官程元振已经和天子李豫站在一起了,就像当年宦官李辅国曾经跟天子李亨站在一起一样。
日月轮转,依次照耀着长安城,依次照耀着大明宫。
曾经在太阿倒持的处境中郁闷难当的天子李豫发现一切总算过去了。可他并不知道,所有让他郁闷难当的一切终将再来……
因为程元振的权力欲望一点也不比李辅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