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科学化”批评
有论者谓整个现代文论的发展趋势是系统地使用非文学学科的知识。这里关键的词是“系统地”,因为文学理论自古以来必须吸取其他学科取得的成就。
如果这话有道理,那么新批评就为现代文论的这个趋势做出了突出的贡献。这个趋势,有不少人称之为文论的“科学化”。
瑞恰慈热衷于把文论科学化,他甚至把文学批评称为“应用科学”;燕卜荪接过这口号,他自居为“分析性批评家”而反对“欣赏性批评家”,他有一句名言:“无法解释的美让我恼怒”;兰色姆赞扬布鲁克斯,说他做到了“使诗歌科学化,因为他已经看到诗歌可以有精美的构造”,这前面一个“诗歌”是说错了,新批评派的理论出发点就是反对把诗歌与科学混为一谈,他指的应当是诗学。
也有些新批评派反对“科学化”,但仔细观察一下,就可发现他们反对的只是这口号而不是实质。例如布拉克墨尔咬定“文学批评不是科学”,却认为文学研究有大量“公式”和“经验法则”;韦莱克嘲笑每种科学化批评最终不是自认失败,就是以未来的成功幻想安慰自己,但隔了几页就把文学理论称为“工具论”(organon),而且在与李维斯论战时,他的挑战就是要李维斯“摆出评价作品的规范和标准”,他认为《细察》集团的道德化批评是一种无规范批评,也就是说非科学化的批评。
要解决这纠纷,必须把“科学化”的意义澄清一下。
所谓“科学化”的第一个意思是指文学批评应当有一定的规范,像科学一样有一套“客观上可以转换的方法系统”,批评家不只是一个能说会写的读者。它的第二个意思是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研究成果应用到文论中来,这是从十九世纪初自然科学取得巨大成就后就盛行起来的做法,韦莱克曾把这潮流全归于“实证论”罪名之下,并说二十世纪现代文论的特点就是“反实证论”。实际情况正相反,二十世纪这种热潮更为高涨: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语言学甚至数学涌入文论大门。俄国形式主义派的艾钦鲍姆就指出他们的原则:“我们决心以对待事实的客观的科学方法,来反对象征主义的主观主义美学原理。由此产生了形式主义所特有的实证主义新热情;哲学和美学的臆想被抛弃了。”这基本上只是对“实证主义”这个术语理解的不同。如果把实证主义看作“泛科学主义”(scienticism)的代称,那么现代形式主义文论,如艾钦鲍姆所说,是实证主义的;如果把实证主义看作泰纳式的“外缘批评法”,那么现代形式主义文论,如韦莱克所说,是反实证主义的。实际上不仅是形式主义,二十世纪各种文论派别,都在试图把文学外学科的规范和方法论引入文学理论,“科学化”看来是二十世纪文论的一般性趋势,而文学理论越来越变成各种“跨学科研究”(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新批评派不少人是学科学与哲学出身。美国当代批评家休·肯纳攻击燕卜荪“始终未摆脱数学家本色”,应当说这正是新批评派的优点,文论的科学化当然有待于文论家的科学家化。
反对“科学化”的新批评派其实非常赞同此术语的第一个意义,但要做到其一,一般说就必然接触其二,因为文学是人最复杂的一种社会活动,文学理论也不可能以与其他学科绝缘来建立自己的规范体系。因此科学化问题的关键在于:究竟引入什么学科。
(第二节) 印象式批评
与科学化批评正相反的极端是印象式批评(impressionism),此词又可译作“感想式批评”。这种批评理论认为文学的本质是神秘的,不可究诘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作品是天才的灵感之产物,对艺术,我们只能谈感受,而无法分析,这个观点非常古老,一直到十九世纪前,大部分人拥护这说法,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家孔迪亚克(tienne Bonnot de Condillac,1715—1780)有句名言可作代表:“对于美,你的道理越好,你的体会越糟。”十九世纪的反理性主义更促进了这种趋势,印象式批评成了唯美主义批评的特色。
印象式批评家根据自己的“感触”写批评,因此拒绝任何评价标准,实际上他们不承认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工作。在新批评派看来,他们“躲避比较困难与抽象的问题,对理性地分析诗歌之可能持怀疑态度,因而对方法论问题完全缺乏考虑”。
印象式批评是唯美主义的反理性倾向所必然造成的批评方法。美国画家惠斯勒(James Whistler 1834—1903)声称“只有艺术家才是够格的批评家”。王尔德认为“重要的不在于批评家关于美应有一个正确的抽象定义,而在于一种气质,一种被美的事物感动的能力”。印象式批评在上世纪末盛极一时,法朗士有句名言说,批评即批评者“灵魂在杰作间冒险”,甚至有一句妙言说:“批评家应当坦白地说:‘关于莎士比亚,关于拉辛,我谈的就是我自己’。”
文学研究,包括文学批评,究竟是艺术,还是科学?这个争论一直到二十世纪初都是艺术论占上风,例如美国的斯宾加恩、英国的墨雷等人都坚持认为批评也是一种给人愉快的艺术。英国作家劳伦斯(D.HLawrence)则在新批评渐渐成形时猛烈抨击“科学化”批评,劳伦斯说:“文学批评最多只能是有条理地说明所评论的作品在批评家身上引起的情感(feeling)。批评永不可能是科学:首先,它太个人化;其次,它关心的是科学所忽视的价值。这里的试金石是情绪,而不是理智。……所有那些关于风格和形式的批评花招,所有那些仿植物学方法的分类,全是离题千里,而且行话连篇令人厌烦。”劳伦斯这种指责代表了不少作家和诗人对科学化批评的反感,但是对这种指责,新批评派一直寸步不让地进行反驳。
沃伦论辩说:“理想的欣赏可能是直接的、直觉的。”但是只有在批评家直接地或间接地做了规范化的工作后,才有可能进行批评,“只有当我们做好准备,一首诗才能直接对我们起作用,而要做好这准备,则需要我们自己或别人进行的大量批评活动来作媒介。”任何直接欣赏都是批评训练的结果,欣赏不是一种非理性的活动,而批评则更不是。不过像唯美主义批评那样不谈方法论只凭感受写文章,正如艾略特所说,是“用一首散文诗解释一首诗”。而这样不用规范的方法论的文学批评,就如新批评派所担心的那样,“因为宽大朦胧而趋于消失”,也就是说,变成无定形。
二十世纪文论界的主要趋势抛开印象式批评,走向科学化批评。各种学派,包括各种形式主义学派都向这同一趋势发展,而且恐怕形式主义更注重科学化的努力。俄国形式主义给自己定下的任务就是“把诗从象征主义手中抢过来,置于科学的基础上”,什克洛夫斯基声言,“艺术形式完全能够用艺术的法则来解释”;而巴尔特认为,批评处理的是两种语言之间的关系问题,是“评论之评论”,所以它是与逻辑相似的智力活动。结构主义在科学化上走得更远,这不奇怪,因为结构主义文论只是作为社会科学总方法论的结构主义的一个分支,它几乎把所有其他学科中结构主义研究所取得的成果全用到文学理论中来。
然而,对于印象式批评,我们就如此鄙视地打发掉是不公平的。除了唯美主义者,还有许多倾向各异的批评家也主张印象式批评,如英国的兰姆和哈兹列特,美国的门肯,俄国的别林斯基,都曾认为文学批评应当靠批评家的个人感受,韦莱克认为瑞恰慈之前的英国文论都是“纯唯美印象主义”,这打击面就太宽了。
事实上,文学批评完全科学化是不可能的,瑞恰慈认为神经学在未来的胜利将是所有的文学问题的解决之时,这种典型行为主义心理学立场未免太乐观了。在任何科学化的文学批评中,批评家本人的文学修养和趣味仍是不可少的。甚至兰色姆在早期也认为批评中如果没有从作品中感到的温暖和作品的优美,那么这种批评未免有点太“残酷”,但到后来,他就完全不提感受的必要性。艾略特在三十年代末新批评体系形成时曾警告:“规范化”已走过头,应是重新需要印象式批评的时候了。但他的呼吁沉没在新批评派得势的喧噪之中。一直到七十年代,美国文论界尝够了新批评派和结构主义过于“行业化”的方法论体系后,印象式批评的地位才被刻意追索意识的交互活动的现象学文论家重新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