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文学母题和海外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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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适性母题(1)

记得辜鸿铭老先生说过,华人和中华文明的三大特征是深沉、博大、纯朴。美国人博大、纯朴却不深沉;英国人深沉、纯朴却不博大;德国人深沉、博大却不纯朴。

不过,似乎还要补充一个特征,即灵活。日本人曾学华人深沉(缅怀历史,注重经典)、博大(容得外来东西)和纯朴(言忠信而行笃敬,务实肯干),却没有学到“灵活”。

灵活正是一种适性。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尽管落叶飘零,也可以落地生根,适应异样的泥土,如种子般发芽、成长;尽管风雨变幻,也能够顽强存活,静观大千的百态,以自己认同的适性而安身立命。

中华文化洋溢着一种乐观情调。汉字发明了一个奇妙的“处”字。“处人”、“处事”、“处世”,都讲究“善处”,讲究“处”得适合。传统文化强调人与他人、人与自身、人与天地相处的和谐。和谐相处如一股暖流,将心比心,把分散在天南地北的人联系起来,亲者守望相助,疏者彼此走近;和谐相处还如一把利剑,削去种种历史的和现实的忧患与痛苦,开创适者生存与发展的人生之路。

这种“适性”,反映了中华民族的自然观,一种自然的认知方式。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可以群”即是基于“人能群”的一种天性,也就是说,无论处人、处世,都要依自然需求的理由,适应天然,执中忌偏。人的智慧在乎顺天而为,人的才能在乎顺本性而为,这就意味着人的活动性、创造性,并不张扬膨胀为意志抽象、与天相争的“绝对主体精神”,而是如管子所说:“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以为人”①① 管子:《管子·内业》。,人作为“天物”之一,应当平等于、亲近于他物、他者。

这种以自然与人性灵动联系的认知方式,也影响了中华文化传统的观感方式,作用于文学的母题和评价尺度。于是,我们看到了中华经典文论中有“适音”的主张:

夫乐有适,心亦有适。人之情,欲寿而恶夭,欲安而恶危,欲荣而恶辱,欲逸而恶劳。四欲得,四恶除,则心适矣。四欲之得也,在于胜理。胜理以治身则生全,以全则寿长矣;胜理以治理则法立,法立则天下服矣。故适心之务,在于胜理。①① 《吕氏春秋·适音》。

何谓适?衷(按:通“中”)音之适也。何谓衷?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小大、轻、重之衷也。黄钟之宫,音之本也,清浊之衷也。衷也者适也。以适听适则和矣。①① 《吕氏春秋·适音》。

由此可知,从人生到艺术,从“心”与“物”到“知”与“行”的关系,都强调适性,有顺势应变之适应,有权重清浊之适音,这才是胜理。在汉语词汇里,“适从”、“适切”、“适当”、“适度”、“适时”、“适意”、“适足”、“适中”、“适可”等等无数的构词,都体现了中华文化精神与东方智慧,“能以久处其适,则生长矣”①① 《吕氏春秋·侈乐》。。同样,当我们以“适性”观察海外华文文学,也不难看到这种明显的感悟方式与表达方式。

(一)“适人”之适性:欲荣恶辱

海外华人在他乡生存与发展,必然有个“适人”、“善处”的问题。反映在文学与审美中,就是如何既以传统的道德观念、行为方式、处世准则为基石,又在并非纯粹自我的领域,而是在印证渗入自我的他者情境中,表现出一种带有伦理倾向的适性愉悦。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有一部旅美华人的长篇自传体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创下了短短数月就发行50万册的记录。正当有关机构筹拍同名的电视剧之际,遭到了在纽约的个别华人不实之词的攻击。为正视听,作者周励在上海召开了记者招待会,公布了题为《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还是我》的书面发言:

我还是我——一个站在少年宫的草坪上唱歌,看着《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念着普希金的诗,戴着中队长标志长大的我;

我还是我——在北大荒的荒原上,背着那只魔鬼档案,一边放着猪群,一边高声背诵李白词《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我;

我还是我——一个双手空空,带着40美元孤身闯入美国,通过艰苦奋斗拼搏,开拓出大批美国客户,将中国新产品不断打入西方世界,每次当我带着美国客户穿梭于祖国大地时,我有一份骄傲,一份自豪。

我还是我——当我的美国客户称我是“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时,我最感兴趣的是“中国”。在和麦克的交谈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城南旧事”,跻身在美国商场中,却忘不了北大荒的小屋。终于有一天,我用心血和泪水,醮着蕴藏在我胸中的波涛,写成了一本书——《曼哈顿的中国女人》。

打开这本书,你就看到了我们这一代人,也看到小说后面那个精神的我,真实的我。①① 林锋编:《曾经沧海难为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出版前后》第72页,同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这个“精神的我”、“真实的我”,虽然写了商业行为,但在“赢利”的背后,是更具“适人之适”的智慧之花和辛劳之果。纽约这样的城市,是富人的天堂,也是穷人的地狱。它所拥有的绝顶豪华和现代文明,似同天堂;它所展开的剧烈竞争,尔虞我诈,巧取豪夺以及黑暗角落里的种种犯罪事件,却又是地狱。《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中的女主人公,也曾挣扎在生活的底层,经历端盘子,擦桌子,当保姆,跑新闻,开拓市场,赚取佣金等等艰辛,但她不仅以东方人的适性忍受了这些苦难,还以东方人的智慧善于寻找机遇。苍天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了,她从中美之间的贸易中介做起——千方百计把中国货(从30万码坯布到皮鞋、木珠门帘、丝绸饰带)打进欧美市场。为了让中国的抽纱窗帘打入德国市场,为了让中国抽纱总公司买下德国赛特公司全套抽纱机械设备,她可以在48小时里只睡三个小时的觉!女主人公的创业过程常常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兔起鹘落,扑朔迷离,机遇与陷阱相随,坦途与泥坑相间,眼泪与欢笑交织。入商场很容易染上商患(利欲熏心,损人利己,不择手段,坑蒙拐骗),然而女主人公如此直言:

我给自己定了一条原则:作为一个以美国商场为生活背景的人,头脑,应当是商人的头脑;但灵魂,不是商人的灵魂;也不能把自己的灵魂和时间都卖给那些灵魂也是商人的商人!①① 周励:《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第63页,北京出版社1992年版。

我们当然要在商言商。为商之道,并不完全在于利用各种关系和后门,而在于吃苦精神、诚信、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在于高于一般商业行为的人生目标。涉足商海而又能适在生存,更要能认识自己的潜能和价值,用非同异常的智慧、气质和风度去驾驭商道。小说的主人公是女性,书中有一段独白:

一个女人是否可爱,主要在她的气质。而我,就是要在美国商人面前表现出一个东方女性的气质。我去见客户时,总是淡淡地施以脂粉,从来不浓妆(那样给人的形象只是秘书或女售货员)。除了结婚戒指外,尽量不戴其它首饰,衣着得体。我总是穿着能体现出东方女子线条美的丝质连衣裙,有些是我自己设计的,但只是一条裙子而已,不戴金光闪闪、令人烁目的项链、手环、耳环,不珠光宝气,也不穿戴任何名牌——在美国商人面前,你是无法同他们所拥有的钱财和各种名牌货相比的,那么就做一个“清纯女子”好了,如日本电影中的那“纯情少女”——她们往往纯朴自然得如同清澈见底的一汪清泉,在当今这充满财富与权力竞争的社会中,犹如一股清新的风,令人神怡,令人心动。

如果一个东方清纯女子,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微笑着向客户推销自己国家的新产品,专注地倾听客户的各种要求,然后以“欧美式的工作效率”迅速反馈各种信息,那么那些美国百万富豪、亿万富翁们怎么可能把她拒之门外呢?只要他们在生意上有一点点需要,或者是有一点点可能的需要,他们都会倾心与她合作……①① 周励:《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第48—49页,北京出版社1992年版。

从只带40美元独闯曼哈顿,到拥有好几家公司,一个中国女子能在美国这块竞争激烈的土地上站住脚,不仅是因为有一定的专业技术,也不仅是一生总是在拼打,更重要的是由个人在一连串磨难中逐渐养成的那种坚毅的性格,那种几经挣扎而元神未伤的韧性与激情,那种在物欲横流的世界,维持人格尊严而不退化为“经济动物”的心灵状态。精神天地的充实永远是一个优质人生的必需前提。正是有了东方女性的这种适性,才能在异国他乡、在激烈竞争中美丽不屈,即使走到哪里,枝头也常常开满鲜花,随风摇曳。《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再次证明了“适人之适性”的生命魅力。

对于海外华人——中国移民的这种“适人”之适性,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有学者作过如此论述:

精神上的推动力。——这些人一般都是精力充沛的人,有着一种幻想的冒险欲望。他们是农庄和渔船的“新苗”,强壮而健康。喜欢迁到新的地方去住,可以看到新鲜事物,过新的生活。这种生命力和毅力驱使他们出洋。

此外,他们做事精明强干,使他们远适异国得到成功。中国社会的传统,他们是很尊重。很景从的,这就使得他们不论作为工匠,或从事其他职业,都成为对新社会有贡献的成员。

还有,作为移民,中国人适应气候的能力是异乎寻常的。这一点也是不可忽视的。不论是热带还是温常,他们都能适应。①① 陈达:《中国移民——专门涉及劳工状况》,1923年版。参见《华工出国史料》第四辑,中华书局1981年版。

谁说华人自古至今都安土重迁?在世界正走向地球村落的潮流中,华人越来越超越狭隘的民族和地域的阀限,以“适人”之远适而成为具有优秀素质的“国际人”,并在海外华文文学中得以艺术呈示。

(二)“自适”之适性:独钓空NFDA5

如果说“适人”之适性是在远适他者的自下而上环境中维系一份为人的准则,在印证渗入心灵的习性中获得一份审美愉悦,那么,“自适”之适性,则是在远适异国他乡的过程中,能摒却功利的一种自由愉悦,获取一种独钓空NFDA5的自在。

中华文化中有“自适其适”,的说法。这个说法最早由庄子提出。他似乎不赞成为人处世仅仅满足于“适人之适”,还应当有“自适其适”的悟道方式。庄子有云:“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拓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①① 见《庄子·骈拇》。可见他是从另一个层面,强调了要有“自适其适”的愉悦境界。

在包括海内外的大千世界里,人总是向往自由的。自由的人是真实的人。但在实际生活中,人又无处不在“枷锁”、在“围城”之中,种种追求自由的可能性,往往要付出现实之不自由的或大或小的代价。在海外华人的生存领域,人来到那个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的世界,注定要被那个世界所塑造、所左右,欲望骚动着人,功名煎熬着人,伦理挤压着人,毁誉追逼着人,而许多学而不思之辈往往自溺其中、罔然其间,导致徇彼而丧我,背离了自己活泼泼的真实生命。此时,如何以“自适”反抗禁锢,就有着特别的意义。

美国出生的第二代华裔作家中,黄玉雪的《华女阿五》是拥有大量读者的小说之一,被视为亚裔/华裔文学、社会、历史研究者的必读书之一,曾一度作为亚裔文学的范例而广泛用于加利福尼亚州的中学文学课堂。作为华裔女性,黄玉雪以自己的创作证明着:“作为少数民族的一分子不等于低劣,除非你愿意如此。相反,你要使它成为你着名的标志。”①① 此系1993年黄玉雪应邀在米尔斯学院毕业典礼上做的题为《运用你的多样性》(Exercising Your Diversity)的演讲时的名言。转引自莫娜·珀尔斯:《采访黄玉雪》,载黄玉雪《华女阿五》第251页,张龙海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