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文学母题和海外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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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同一文化母题的文本变奏(2)

另一种是眷恋闲山静水式的“山水”。出于对现代工业社会人被异化、物化、同化现象的对抗,而将远离尘嚣的山水作为精神避难的去处;或出于对现实凝固的生存环境的时空迷惘,而将自然清新的山水游作为健康生活的一种状态。一些海外华文作家,在“山水母题”中不免去玩味庄子“濠上观鱼”的境界,以及做逍遥游的向往。自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起,旅游成为风尚,随之而来是海外华文文学涌现了大量的游记作品。文人们纷纷走出本土,放眼外域的风光。从枫叶飘洒的加拿大到美国尼加拉瀑布的壮观;从瑞士皑皑白雪到澳洲的旷原海域;从长城到富士山,为的是获得超脱平庸现实的生活,获得某种浪漫的体验。浪漫应该只是其中一种情趣,充实阅历并表现、分享经历之所感所见,更成为游记写作的推动力。阅历与经验是人生不可缺少的。而文学在一定形式上是经验的记载,将经验、阅历、感悟一同呈现在社会大众面前,让见识传播,让感悟流传。这是文学创作中的一股原动力。这种出走,奔赴波异域、奔赴至自然山水的原动力,可以说与中国山水文人最初的本愿有根本的相同、相通。尽管作者受到新生活的影响,但根植于思想深处的华族文化情结始终不会远离他们的思想和作品。欧清池的《流泛着山居幽静气氛的帕斯》,渲染了一种优美恬静的风光。芳芳的《纽西兰随笔》,充满了对悠闲生活的憧憬。陈华淑的游记《飘飘雪夜报冬寒》、《冰灯辉映的晚上》,石君的《行踪》,林臻的《风下游拾》,吴绍葆的《花都八月》、《巴黎红爪》、《东西欧游记》等等,作者边走边写,边思边议边悟,呈现出山水母题文化“游于艺”的特色。不过,作家投身自然的怀抱,看似忘乎一切的惬意,也不是没有反思,情感如同温泉迸发,既有生的满足又有思的萌动。如怀鹰在无所依傍的自在中仍有温故和念想:

坐在柔柔而带点醉意的草地上,一丝淡淡的馨香像唐人的小令,在坦荡的心房里吟唱着古人的伤怀。耳边似乎响起归雁的叫声,声声慢声声咽,凝视渺远的天空,第一颗星出现了,亮得极其耀眼。而我的心也在黑夜中慢慢风化,不管认不认得来时路。①① 怀鹰:《山恋》,2006年12月22日新加坡《联合早报》。

看似闲云野鹤般的“游山玩水”,与天地同在,与万物化一,使精神上从“不足”到“自足”,是一种认识生命的本质之后的走进世界,与陶渊明走的是同一条“顺化自然”的生命之路。

再一种是积极入世的“山水”。一些华文作家所表现出的是对人生的关注,而非古往山水母题中单纯的自然美感与超脱意境,有更加积极的入世观在里面。这一点也正是进入现代社会后,山水母题的演化与走向。游历文化古迹、历史胜地,以各种文学形式抒发感怀。周颖南在《槟城纪行——华侨抗战纪念碑》一文中,摘录了槟城华侨抗战纪念碑碑文,作者既怀古,也谏今,希望今天的人们牢记曾经的苦难。尤今的《人间地狱》,记叙参观旅顺日俄监狱旧址,介绍了日本侵略者屠杀中国军民的种种暴行,血的历史,活的教训,文意旨在昭示后人:铭记历史,不要重演人间悲剧。我们自然更不能忘记写《南京的梦魇》的张纯如。这位美国重要的华裔年轻历史学家和要权活动家,出于对人类命运的思索,对日本右翼美化侵华战争、祭祀“亚洲解放论”的亡灵、否认南京大屠杀的逆施,敢于说“不”!她说:“我写,是出自义愤,让世界知道1937年在南京发生了什么事。”为了向全世界揭露发生在石城(南京)的大血案,她亲往中国、日本、欧洲,不是游历古迹,而是寻找证据、证人,终于发现了1937—1941年的《魏特琳日记》和2000多页的《拉贝日记》以及80多张血迹斑斑的老照片,踏破铁鞋寻找、抢救不断消亡的历史记忆,侠义肝胆扛起艰难的责任。在书中,张纯如充满了愤怒和无奈,审思了人的劣根性,告诉世人:如果忘记南京大屠杀,人类社会就会再一次被屠杀!这本书写完了,她因受不了人性珠极端丑恶而选择了自杀。她以死,以血染的山水为铁证,显示了铁肩担道义的力量。

海外华文文学中,山水母题的呈现,是一种对人生对世界的探索之旅,作家逃离都市文明的情结是有的,但最终的回归多在认知的升华,而非形式上的索居。不少游记注重反映异域文化个性和时代精神,每到一处总能捕捉到该地自然与人文的特色及其历史传统的含义。风沙雁在《风沙雁文集·序》中写到:“这种愁思来自对本族文化日渐消失的担忧,也来自社会上少有参与感的落寞,而我欲无从参与的无奈”。他将南大湖浊黄的水喻为“海外华人对母族文化的相思病泪”,他的散文体现了对海外华人的文化传统和现状的深刻思考。在《背着文化走天涯》中,他明白了“五千年的文明已逐一化为我的血液,我不止带着我族历史的色彩,连观察也带着历史的色彩”。这种慨叹成了海外华文游记中独特文化背景的一种折射。美籍华文作家王性初,多年来身背照相机周游四海,他对山水的钟情无不融入对文化遗产的积极思考。当他踏进加利福尼亚州那片“优山美地”,心灵得以净化却又充满着文化的焦虑:

当游客陶醉于山光水色之中,流连忘返地欣赏那林翠花香的美景之时,人们还看到,那依然被刻意保留的印第安人的居住旧址,那后来营建的古色古香的印第安人博物馆,如今都成了优山美地的风景。

三四百年之前,也许这里篝火熊熊,营寨幢幢。那勤劳善良的印第安民族,正在这里繁衍生息,他们狩猎,他们舞蹈,他们耕耘,他们祈祷。如今,这令人肃然起敬的子民安在?这令人为之向往的灿烂文化安在?人们只能在幽静的商店橱窗里,看到陈列着的印第安人色彩绚丽的工艺品;在博物馆的墙壁上,徒留着印第安人逝去的历史。这一切,都只能归罪于殖民主义者的入侵和杀戮,迫使印第安人背井离乡,沿着“眼泪之路”迁徙到西北部的穷乡僻壤,结束了他们过去古老的田园诗般的生活。

在印第安人的遗址旁,我的诅咒,我的歌颂,只能犹如优山美地的飞泉,始自一泻千里,止于涓涓细流……①① 王性初:《优山美地遐思》,《2006年世界华语文学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是的,文明总是从一条河开始,也总是凝聚为一座山。一个民族的繁衍与兴盛,往往与河与山有着无法割断的关系。古埃及的文明发源于尼罗河三角洲,他们没有象征其人文精神的山,就创造了山似的金字塔;古巴比伦的文明衍生于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之间,通称为两河流域,传说“伊甸园”就坐落在这块土地上,可以说“伊甸园”就是他们精神的山峰,为后世所景仰……煌煌文化之源,在山、在水,在对山水遗址的梦寻、遥望,本质上乃是对文化传统与人类文明的认同和皈依,此点正与中华文论所主张的积极入世的文心相通。

(三)因认同有别而变异

重复性的母题如同一根生命的红线,维系着一个文化族群在不同的疆界独特存在。它是一种历史的延伸,也是作家肯定自我身份的探索形式。文化母题在空间上超越民族、国家甚至文化圈,在时间上它跨越不同时代,且不因具体时代文学潮流和时尚而改变。不过,有时也由于认同上的差别而产生变异。这种变异并不具有背逆性,却也可以看出重复性的母题如何在不同文化语境中的延伸与建构。

中华文化历来强调“和为贵”,与此相关,“睦邻”、“和睦”、“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等等,都反映了中华文化传播中“和”的观念,反对“武化”而主张“和合”。历史上,“昭君出塞”、“文成公主”、“文姬归汉”等故事传说,都说明“和”之可洽、可弦、可畅、可济,对内对外皆然。

以郑和为例。郑和可视为“和”的象征,也可视为跨文化与中华文化异地生根的文化象征,历经六百多年来的历史变迁和文化积淀而不变。然而在当年郑和七下西洋经过的东南亚地区,则形成了两个郑和:一个是中国历史范畴的郑和,一个是东南亚文化范畴的郑和。

作为中国历史范畴的“郑和”,关于他的传记大多在史实的视域中。1402年6月明成祖朱棣在南京登位,决意以富厚之国力,开展对外贸易,以“和”而联络东南亚诸邦君主,同时取得朝廷对外贸易的主动权。于是从1405年起,便下令郑和、王景弘组织庞大的宝船队,前后七次出航,每次动用船只成百上千,在东起琉球、菲律宾和马鲁古海,西至莫桑比克海峡和南非沿海的广大海区,定期往返,发展双方贸易,沟通海上交通。短短二十八年中,创造了南海和印度洋地区和平共处、双赢繁荣的局面。中国宝船运往各国的货物,不但数量可观,而且如锦绮、纱罗、绫绢、NFDAB丝以及青花、釉里红瓷器,均属独步世界之精品。而从印度洋运回中国的货物也名目繁多,据《明会典》《明史》《瀛涯胜览》等书籍统计,共有185种,其中香类29种,珍宝类23种药品类22种,五金类17种,布类51种,用品类8种,动物类21种,颜料类8种,食品类3种,木料类3种。和睦的方式大大有利于贸易的双方,此盛举自然永垂史册,也为文学家提供了很大的艺术创造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