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文学母题和海外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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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由意象到图像:母题的生长与演进(1)

(一)母题的意象化

中华文化中的艺术思维,有一个重要的概念,也是显着的特征,叫做“意象”(image)。意象是“心象”与“物象”相纠缠相结合的智慧呈现。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立象显意,而是物象心灵化和心灵物象化的交溶性晶体;它既来自物象对作家的刺激,又挣脱了自然具象而升腾到一定情思高度的感悟形态;它从实际的、客体的秩序中抽取出来,又为新的感知而存在的创造物——一种虚幻的审美“对象”。

意象思维最早显见于中国古典诗歌。一般而言,诗的生成是“神”与“物”交合的结果。“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关雎》)歌唱者借声声相鸣且心心相印的雎鸠,来寄托求爱而结为伉俪的脉脉恋情,“雎鸠”即为一个意象。“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屈原:《九歌·河伯》)“浦”是水流分支之处,水分流而人分手,“南浦”遂成为历来离愁别绪的象征词,也是一个意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陶氏庭院东边实有一道篱笆,篱下也确实种了菊花,但一旦入诗,“东篱”就成了远离尘俗、洁身自好的代名词,无人再说什么“西篱”、“南篱”、“北篱”了;以至苏轼有“漠饶东篱嗅落英”(《戏章质夫寄酒不至》)之句,李清照也有“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醉花阴·九日》)之叹,“东篱”成了一个幻美的意象。再说“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李煜:《浪淘沙》)“凭栏”这么个普通的躯体动作,一染上浓郁的霜风秋色,也成为历代文人或怀远或吊古或悲愤慷慨的寄寓情感的符号,连今人王蒙也以“相见时难”命名他的小说了。上述“雎鸠”、“南浦”、“东篱”、“凭栏”,哪个不是自然的物象,哪个又仅仅是原始的、单调的实在物象?它们统统被艺术家的意绪浸泡过了,于是,“雎鸠”含情,“南浦”寓别,因“东篱”而隔尘世,因“凭栏”而悲怀古远……这些意象思维,主观情感深埋于自然物象背后,让经过抽取、着意点化的表象去揉动和撩拨人们的心弦。中华文化艺术中的“意象”,成了许多作家熟稔运用的策略。

通常我们以为“意象”只是以语词为载体的诗歌艺术的一个基本符号。然而从意象思维的角度去看问题,具体到意象与我们所论述的海外华文文学中的文化母题有什么关系,那么,我们可以说:有时一个意象可以是一个小母题,有时则要由若干个意象组成母题;由于意象的母题化,抑或母题的意象化,可以使一些文化内容蕴藏其间;两者的侧重点,意象主要用于抒情文学中,母题一般用于叙事文学中;自然,也不排斥交叉重叠的情形,尤其是在多维多重有如交响曲的作品中,意象与母题以“互文”的方式联系起来,反复变奏、演绎,呈现了围绕基本母题而显示的一个又一个的闪光点,使文本图景丰富与饱满起来。

意象思维与非理性思维、神话思维、宗教思维联结起来,往往会使文化母题神奇地生长、演变。

在古代有关大海的神话、传说中,有一类海上奇闻的传说十分引人注目。由唐朝绵延至明清,在中国滨海地区传之甚广。陈寅恪先生曾提示,滨海地区的风情,对于宗教与政治关系史的研究,意义重大①① 参见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区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原因就在于,在大海边,先民们面对云生风起、潮潮汐汐的汪洋,听万类音响,探千种奥秘。滨海地区有不停的运动,不断的更新,不灭的波光,一个浪接一个浪地驱赶着人们的遐思和想象。这里的俗间非理性思维发展流布,又有外来思潮挟宗教因子而进入海市蜃楼,以海的无穷神圣和奥妙为核心的风物景观,凝为意象,发为图像,结为神秘朦胧、新奇莫测的文化母题。可以说,这种艺术精神现象,是中国古人仙话思维的一个必然产物。

在滨海地区的先民那里,文化人类学“发现了两种普遍流行的概念:赋予神性的海和拟人化的海神。”①① [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第715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这两种概念在中华民族滨海古人的神秘思维中得以互补共生。《山海经》曰:“北方禺强,人面鸟身,珥两青蛇”①① 《山海经·海外北经》。,此乃北海海神;《大荒东经》则称:“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虢。黄帝生愚虢。”①① 《山海经·大荒东经》。拟人化的海神都是人面垂耳,动物的身子。王充在《论衡》中也提及一例:“海外三十五国,有毛民、羽民,羽则翼矣。毛羽之民土形所出,非言为道身生毛羽也,禹、益见西王母,不言有毛羽。不死之民,亦在外国,不言有毛羽。毛羽之民,不言不死;不死之民,不言毛羽。毛羽未可以效不死,仙人之有翼,安足以验长寿乎?”①① 王充:《论衡·无形篇》。传闻海上生巨人,还当作神仙去看待,不难发现华夏古人对海的神秘感,且与仙话原型相沟通。

华夏先民似乎总是力图将一种神话传说稳态化地嗣续,并在已经流播广远的基础上加以增饰。如郭璞《玄中记》载:“东方之大者,东海鱼焉。行海者一日逢鱼头,七日逢鱼尾。鱼产则百里水为血。”此一记载,与《庄子》所谓海上有鲲鹏何其相似乃尔!除了大鱼,还有大鸟。梁人刘之遴《神异录》有云:“北海有大鸟,其高千里。海中央捕鱼,或时举翼飞,而其羽相切,如雷风也。”宋人周去非写岭外奇闻,亦有神秘记录:“西南海上有昆仑层期国,连接大海岛,常有大鹏,飞,蔽日移晷。有野骆驼,大鹏遇则吞之,或食鹏翅,截其管,堪作水桶。”①① 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三》。其后,在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游记》里,在辛伯达的几次航海遇险中,都有大鸟、大象、神鹰、巨蛇等等的海上传闻。这些有明显共性特征的意象,同大海的仙幻原型有机地融合一道,物象、心象、幻象结合起来,古今、中外的海上传闻交织互证,既增加了传说的可信度,又强化了华夏古人将海上奇闻勾联贯通的思维方式和录异笔法,形成了一个文化母题的前后印证。

其实,早在魏晋时代就有曹植的一首名诗,可说明仙话传说、大海意象与艺术思维之间的融会:

远游临四海,

俯仰观洪波。

大鱼若曲陵,

乘浪相经过。

灵鳌戴方丈,

神岳俨嵯峨!

仙人翔其隅,

玉女戏其阿。①① 曹植:《远游篇》。

上述对海神的人格化,与类似仙话的海上仙人、仙禽的传说相绾结,使海的仙风神性愈发深入人心,也浸染于文学,表现为超现实的想象、抒情。“大鱼”、“灵鳌”成为撼人的意象,编织了海意象的图景,成为超现实的仙话结构。

(二)从“鱼尾狮”到都会图像

上述海上奇闻——海上巨人、海中大鱼、海底龙王、海底聚宝、海上危险、海上识宝等等,伴之以异国风光的展示,也敷衍扩展为一个世界性的文化母题,呈现着海上识宝古来渐趋强化的意象——图像的景观。在这里,我们可以以华人占有四分之三人口的新加坡及其华文文学为中心,对“海上奇闻”此类母题进行实际的讨论,同时考察其艺术变奏上的演进,即重新建构(configuvation)和改变构型(tvansfiguvation)对于文化属性与文学创作的影响。

新加坡一直与大海、与南洋热带的浪漫文学有缘。传说在十三世纪,沙尼拉乌他马王子到新加坡岛旅游,惊奇地发现了岛上一只浑身红色的狮子。于是他就把这个地方称为“新加坡拉”,意思是“狮城”,开启了传说与神话之旅。狮子系哺乳动物,身体长约三米,四肢强壮,有钩爪,掌部有肉块,尾巴细长,末端有一丛毛,雄狮的颈部有长鬣,全身毛棕黄色,吼声甚大,有“兽王”之称。华夏民族名狮子为“瑞兽”,《狮子舞》亦流行海内外。“狮子座”又为黄道十二星座之一,呈吉祥。自然,在作家的文学想象中,南洋早期的新加坡渔民,一直是海盗的窝巢居民,他们以杀人和杀鱼过日子,海洋是他们又恨又爱的伴侣,他们经常利用这小岛平分赃物。直到苏门答腊(Sumatra)王子来了以后,才改变他们的漂泊生活。长风阁在他的散文中,描写了神秘的狮子城人民的生活:

老人家们煞有其事地回忆说,有个苏门答腊(Sumatra)王子在淡马锡看见一只异兽。手下告诉王子,那兽是一只狮子。于是,狮子有幸成为十二世纪这栖于太平洋的岛屿的名字:新加坡拉(Singapura—“Singa”是“狮子”!“pura”为“城”之意)。接着,王子便在岛上建立起新加坡王国(kingdom of Singapore)。①① 长风阁:《狮子城身世掠影》(2001年)。

在这篇散文中,长风阁赋予狮子华族文化的属性,认为要不是这狮子承传了中华文化中吉祥物的历史缘起,恐怕会因为民族文化的敏感而引起争端,甚至担心民俗文化会在狮城消失。作者写道:

要不是承传了狮子为吉祥物这个历史的缘起,恐怕因民族文化敏感症所可能引起的争端,即使死狮子活狮子能一概获得赦免,在农历新年的狮子城里,可能再也听不到舞狮的锣鼓声了。

莱佛士在新加坡河口登岸以后,很快就把新加坡发展成一个大商港,实行英国法制体系,移民也日见增加。长风阁在《狮子城身世掠影》里接下来这样叙述:

英殖民主义者在新加坡坐上了总督的宝座,但并非夜夜笙歌、无所事事。英国人准备了各种开发新加坡的软件,包括设立一个代表各族的聚落委员会一套法律、警察制度、建设道路、码头和房屋、设立学校、开拓转口贸易、发展种植业……许多商人来自四面八方,争相到狮子城做生意。新加坡,海之众子中的佼佼者,很快地便繁荣起来了。

新加坡一步一步走上繁荣,“狮城”如“鱼尾狮”,从一个人烟稀少的渔村,一跃为声名远播的重要港口。“鱼尾狮”这一面对大海、灵动雄健的形象,渐渐成为新加坡的标识。

“鱼尾狮”的意象,可说是结合传统与现代、南洋与都会图像的最佳说明。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它仍然是政府与民间认为最能代表新加坡的象征图像,从它的雕像被迁徙到更重要的新加坡河口枢纽,可知道它的首席地位;而“鱼尾狮”的冒险与奋斗的精神,说明了新加坡人具有东西方文化共通的进取与奋发的精神,也一再肯定新加坡是一个结合西方法治体制与东方价值观的社会。新加坡不少作家,通过多种不同的传说与象征,来表达多元社会所寻找的一个共同的中心,这便是鱼尾狮的化身。①① 如唐爱文的《鱼尾狮旁的尤利西斯》,借助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尤利西斯漂洋过海的传说,象征远赴海外探险与争夺殖民地的竞争精神。

然而,新加坡华文作家并没有在这一海上奇闻、奇迹的母题上止步。从新加坡发展的实情着眼,作家们又从“鱼尾狮”的意象扩大到都会图像,不断把现代城市的景观、人物、神话、建筑等,通过散文的文字记载,流传下来,让我们看到狮城的前身今世。由新加坡作家协会出版的《新华文学》季刊、新加坡作家丛书系列、《城市的呼吸》(赵丽宏、许福吉,2002年)和《新加坡的99幅文学风景》(刘金瑞,2004年)等文学刊物与选集,可以看到不少新加坡老、中、青作家,在书写狮城社会环境与景观的变迁,已转向多重与多元化的认同。这些作品可以说是狮城的文学风景,也可说是新加坡的缩影,让我们感受到新加坡华文作家对这片土地的关爱。这些散文作品,如林高《三顾克拉码头》、民迅《美世界小镇》、李永乐《开门》、罗伊菲《何处无知音》、希尼尔《荒凉自一个华丽的世纪初》、黄志伟《新山水诗》、周兆呈《老照片》、陈志锐《城市解毒五帖》、尤今《家在新加坡》、邢济众《满园春色》、淡莹《把森林还给众鸟》、芊华《都市的声音》、张千玉《惊梦三断》、蔡宝龙《闹市秘园》、陈华淑《狗·落叶》、郭永秀《葡萄架与夜来香》、君绍《灿灿的云山》等等。都让我们深深感受到一股南洋雨林与国际现代都会交融的风情,作家们怀念小镇、学校、码头、闹市、秘园、名胜、古迹、庙宇、乡村等,在新建筑中憧憬与等待未来的挑战,在新旧交替行吟之间,文字中总流露浓郁的文化情愁。

民迅《美世界小镇》是一篇怀念小镇生活的散文,文章重现与重构了新加坡武吉知马路的美世界旧日小镇,充满着对生活的憧憬:

由于得天独厚,当新加坡全国不断的发展,辗地机把郊外的小镇一个个辗成平地时,美世界小镇却能屹立不倒,且能随着历史前进的步伐迈步向前,确实是可喜的事。现在的小镇,已踏踏实实的成为郊外的一个“迷你”城市了。自从裕廊区发展为工业区后,小镇已在寻找它新的生活方向。现在,它和全国各地一样,负起了建设国家、促进经济繁荣的任务。小镇,愿您继续繁荣成长,并愿你永远保有纯朴勤奋的精神。

阅读上述文字,不难发现潜藏在文字背后的情感意念,有一种醇厚的本土气息。当我们置身其重建与消失的场域中,引动我们在文字中思考与寻找的,是根深蒂固的文化价值。

林高的《三顾克拉码头》(2001年),写三次拜访新加坡的克拉码头,不但流露了作家关心本土文化的感情,也提醒人们要保留传统文化。林高认为克拉码头既要有南洋的色彩,也要有西洋的情调;既要有东土的神韵,也要有西方的文明;既要传统,也要现代。然而,作者也要我们追溯先人事迹,惦念祖先的情怀。他写道:

如果你觉得苦心孤诣营造出来的文化气息得扎扎实实根植于泥土里,才能生存发展,文化不会在商。毕竟,新加坡河是有魅力的。它功成身退,眼看着却将归隐去了。一声呼唤,它换个角色,站在舞台上,又漂漂亮亮地演下去。人生有多长,它的生命就有多长。三十年后,新加坡河又换个什么角色与我们见面,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