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禁色的蝴蝶:张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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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人戏不分、雌雄同在:《霸王别姬》

人戏不分、雌雄同在:《霸王别姬》

程蝶衣是极度自恋的,还有他在舞台上是极度的自信..他是一个悲剧人物,因为他在世的时候,从几岁开始,母亲抛弃了他,到后来六十多岁重遇自己情人的时候,他都没有经历什么好日子。他最满足的是在台上表演京剧,跟师哥一起扮演《霸王别姬》,那才是他一生最光辉的日子。另一方面,在感情上,他非常aggressive,也非常空虚..我觉得这种感觉应该要好好演绎出来。

这是张国荣对电影《霸王别姬》和主角程蝶衣的讨论,充分显示他对这个角色的了解和自觉,也奠定了他日后演出的成功基础。程蝶衣一如《胭脂扣》的十二少,是原著作者李碧华为张国荣度身订造的人物,因此,张演来不但得心应手,挥洒自如,而且风华绝代,无可替代,这恰如电影《霸王别姬》中袁四爷(葛优饰)的赞叹:“此境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有!”然而,程蝶衣的性格,比之于备受保护的纨绔子弟十二少更具丰富的悲剧层次,体认了水仙子人物爱而不得所爱的终极宿命。

《霸王别姬》的故事发生在民国初年政治动荡的北平,妓女艳红无力抚养儿子,只好忍痛把他送往全男班的京剧梨园“喜福成科班”拜师学艺,经历十多年刻苦严苛的训练,程蝶衣终成为戏园内享誉甚隆的乾旦,与师哥段小楼(张丰毅饰)合演的《霸王别姬》更疯魔了万千群众、官绅、商贾,甚至日本军人,但忠于戏剧艺术的蝶衣渐渐人戏不分,爱上戏内戏外的段小楼,奈何小楼钟情于青楼女子菊仙(巩俐饰),辜负了蝶衣一番痴恋,其后更放弃京剧,与菊仙双宿双栖。电影就是围绕这对梨园子弟数十年的恩怨爱恨,在时代洪流里的跌宕起伏与生关死劫,最后在“文革”时期,三人被自己养大的孤儿小四出卖,遭受红卫兵的批判而互揭疮疤,菊仙在抵受不了丈夫的背弃而上吊自杀。“文革”结束后,京剧获得平反,蝶衣与小楼重踏台板,再演《霸王别姬》,可惜蝶衣有感风华不再,情爱欲追无从,毅然假戏真做,拔剑自刎身亡,以舞台的绚烂归葬感情的悲壮。

正如张国荣所言,程蝶衣一生悲苦,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卖落戏班后只与师哥相依为命,一旦师哥背弃了他,他便无处归落。电影的导演陈凯歌曾经指出《霸王别姬》是关于“背叛”的,这个“背叛”的主题落入程蝶衣与段小楼的关系上,共有两个层次:第一层是作为舞台上的拍档,小楼未能对京剧从一而终,中途数度放弃,是对艺术的不忠;第二层是作为台下生活的伴侣,从小青梅竹马,祸福与共,但长大后小楼另爱他人,这是对爱情的背弃。这两种“背叛”,都经由程蝶衣一人判决和默默承受,也是他悲剧人生的底蕴——临水自照的水仙花,爱上自己的倒影而不可得,却又恋恋无法放手,同样,蝶衣的爱欲也是终生无法兑现的,他既恋上戏中虞姬的形象,爱自己而不可得,同时又爱着饰演霸王的小楼,却被师哥与世俗所拒绝。水仙子人物恒常地处于分裂的状态,分裂的水仙子有两个,水里水外,一个主体的我爱上另一个客体的我,幻影的沉溺渐渐主客难分、真假莫辨,两个即为一体,彼此心证情证。程蝶衣就是这样人戏不分,雌雄同在,他/她既是虞姬,虞姬也就是自己,两者无法从对方的身上剥落,否则无从成就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师哥骂他“不疯魔不成活”,演戏不得不疯魔,因为要全情投入,但必须返回现实清醒的生活中,只是程蝶衣由始至终都选择了“疯魔”,在迷恋、迷乱中体认自我,因为一旦清醒,现实的残酷会将这个合成的自我再度撕裂。水仙子的悲剧在于“执迷”,固执地相信水中的倒影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一旦伸手触及,幻影从此碎裂,世界由此崩塌,自我自此诀别。

程蝶衣是一个被遗弃的人,小时候被父母丢弃,长大后被师哥背离,经历政治的洪潮时又被时代所抛离,他不合世情,也不适时宜,在异性恋的夫妻制度里妄求同性相爱,在抗日的旋涡中公然肯定日本人对中国京剧的欣赏,在“文革”被批斗时仍死守对传统曲艺的捍护,这样离经叛道的人注定是要败亡的,但水仙子自有他的气度与尊严,即使败亡,也是华丽的落幕。电影尾段讲述“文革”的时候,红卫兵小四要在台上的演出代替程蝶衣扮演虞姬,当蝶衣装扮好了在后台刹那面对这个被换角的处境时,先是一阵惊愕,继而气定神闲地双眼直望穿上霸王装束的小楼如何选择,最后在孤掌难鸣下他从容地为霸王戴上头套,独立苍茫地带着傲冷的神色目送小楼与小四上场,菊仙为了安抚他的失落,在孤清无人的后台里好意为他披上斗篷,但蝶衣故意耸肩让斗篷滑落,轻声道了谢,便昂首走出后台。这个片断显示了程蝶衣遗世的独立,被人与时代共同背弃和孤立,但同时也映现出他的傲骨与自尊,即使被替代了,也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下台,因为他内心明白,自己是无人能够替代的,眼前的“屈辱”只是时代的错误!这个场景,张国荣演来充满“静态”,唯是静态,才可显出雍容,凸现深沉,他对白不多,也没有大起大落的肢体动作,差不多就一直站在原地,凭灵锐的眼神表达那份“时不我与”的无奈与苍凉,既看透世情的虚伪与残酷,也穿透内心的绝望与寂寥。这种“静态”的演绎,完全照现孤高傲立的水仙花,如何以“拒绝同情”来保存自我,而且也留下许多空白的想象,给予观众进入角色的情绪。

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舞台的世界恰如太虚幻境,让人演尽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程蝶衣就是以这个舞台作为照现自我的镜像,倒映出虞姬、贵妃、杜丽娘等众多娇媚女子的神韵与身段。电影《霸王别姬》的场景布满大大小小回环对照的镜子,画面上常常呈现两个虞姬,一个在镜内,一个在镜外,却许多时候故意让观众分不清谁是镜内镜外,而蝶衣对镜凝神注视的镜头也多,空空洞洞的眼神仿佛自赏、诘问和控诉,照见了自我的血肉形骸,却照不见伸手触及的可能,但他宁愿选择这个虚境作为真我的依附,因为镜外的世界有无法承担的现实,无论爱上自己还是同性相爱都是违反社会的禁忌,因此,他乐于在乱世中忠于这个自我选派的角色,至死不悟。然而,有趣的是,张国荣在演出《霸王别姬》的前后,都被认定是程蝶衣的化身,不作他人之想,无论是原著作者、导演、台前幕后工作人员,还是各地观众和影评人,都众口一词认为只有张国荣才可演活程蝶衣不疯魔不成活的痴迷——例如陈凯歌说他之所以选择张国荣来做这部戏的主角,在于他在气质上很适合这个人物,又说张国荣在男人之中是非常妩媚的,特别是他的眼睛给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而后来他就以一个眼神,将《霸王别姬》的主题“迷恋与背叛”说尽了。影评人陈俊仁认为“在当今的中国演员中,没有人扮演蝶衣能比张国荣做得更好”。另一中国内地评论者洪烛指出:“张国荣的内心氛围是很有些孤僻清冽的,因而他饰演的虞姬(程蝶衣),举手投足都透露出深入骨髓的那份阴柔之美……我也就几乎无法判断他与程蝶衣本质的区别。”——从电影角色议题的讨论看,这是否浮现了另一种镜像幻影:我们对张国荣之于程蝶衣同样也是人戏不分、雌雄同在?!那到底是张演活了程蝶衣还是程蝶衣借尸还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