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儿子时松时紧的补习上课中一天天度过。我和晏紫内紧外松。起床难没有解决,宿命的“迟到5分钟”魅影似的难以摆脱。
从7月底到8月15日,晏紫和儿子回了一趟郑州,是为张弛有度。儿子在郑州反应良好,还跟在河南省歌舞剧院的大舅学吹萨克斯,从没摸过,儿子用7天时间完整地学会了两首曲子,大舅和姥爷都称奇,并带回一段录像。
在这期间,徐向洋工作室专家会议认为:特别学生的基本特征是“两性”不足,即学习性不足、社会性不足。特别教育不是“塑造教育”,而是“补偿教育”和“矫正教育”。其后,四川教育学院姚文忠教授以《必须开辟新的教育领域——略论特别教育》为题的论文,在教育部主管的《生活教育》杂志发表。
同期,我收到了两个孩子的邮件。下面是湖北黎闯的:
徐修远的爸爸:
您好!
我就是你在少年西点阳光学校谈话的那位小学生,这几天刚毕业,我感到很愉快。时间也过得很快,转眼间,我已快两三个月没有见到徐修远了,不知他过得怎样,我现在有点想他。
我想向您请教一下,我回家才两天,我就又感受到父母压迫,这几天我妈专挑我的毛病,我在家少做一两件事,她就说我没自觉性,我作业做不好,他就拿别人的孩子和我比,我现在好压抑。
下面是浙江华杰的:
尊敬的徐伯伯:
您好!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转眼间我已毕业半个月有余了,在家里天天复习,感觉生活没那边充实。我已被父母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一不留神少读点书或多玩了一会儿就要挨骂了。一个星期,我才和同学一起打了几次台球,我看得出父母还是十分的不情愿,我父亲还常常说我反弹了,要把我送回去!我虽不怕回去,但也很反感父亲这种行为。我现在既不上网,也不打架,也没有做违法乱纪之事,并且大多数时间都在家看书,比起以前来,我认为自己进步很大,可是父母得寸进尺。也许是父母对我的期望太高了吧!
我还是先跟您谈一下我在少年西点阳光学校的心得体会吧!在漫长的五个月中,我认为我们思想转变最大的时间是第1—3个月,这三个月里我们基本都在行军中度过,还有一些天则是行军回来时在基地从初级升中级这个阶段的紧张训练。
在这近40天的行军中,酸甜苦辣,餐风宿露我们都尝过了。虽然每天都十分的苦,十分的累,虽然每天要走上10多个小时的路程,晚上还不能睡觉,要背《弟子规》和进行生活能力训练,虽然每人每天只有一壶水,并且我们的饭菜在常人看来并不是非常可口,可是我们在艰苦的岁月中凭着永不言败和团结互助的精神坚持到达了目的地!
行军回来后我们在三纵基地进行紧张而又艰苦的训练,我们学会了军体拳和太极拳,那时候我们还是杜哥带,他对我的要求还是十分的严格。在我第4和第5个月的时候,我们三纵队战友已经升中级班两个月有余了,那时杜哥去带夏令营,我们则和一班合并了,三纵队也只有三个管带,可以说那段时间,我们的思想已经有些波动了。以前管带让我们做体能我们总是以积极向上的态度去面对,认为只要我们做好了,管带就会放过我们的;而现在我们都会感到不耐烦,心想不就是做体能吗,能把我整死算你本事大。并且这几个月里由于许多的战友都毕业了,导致没毕业的同学心理不平衡。我也和徐修远想的一样,我们认为其实后面的几个月没必要待了,所谓物极必反嘛,我们这个年龄段的青少年都有逆反心理的!我认为您那时接走徐修远是最佳的时间!
不说太多了,最后麻烦您跟修远说一声,让他与我联系。 华杰
黎闯的邮件名叫“生活的压抑”,但没留名。
没想到两封邮件都是向我告父母的状,都向我吐回家被“苛求”的苦水。我想如果我们的儿子有倾诉的对象,他是否也会像他们一样告我们的状?这些孩子的父母怎么和我们都犯着同样的错误,让归心似箭的孩子一回到家就感到生活的压抑父母的压迫!我们是不是没有足够的智慧和耐心看待孩子的转变,是不是以为他们去过那样的地方受过血与火的洗礼就已经不是孩子了就已经化蛹为蝶了,就一定该有彩蝶斑斓的翅膀和优美翩飞的舞姿?
我们岂止是没有足够的智慧,是没心没肺彻头彻尾的愚蠢。这么智慧的一个中国民族,为什么越到现代她的子民越往愚蠢里活,羞煞我们的先辈人。我们既看不懂孩子又认不清自己,既不革新革命又不追随真理,在外奴颜婢膝回家奴役孩子,自己放任放纵百般要求孩子,自己神马都是浮云,却要孩子天马行空。我们这算什么我们?
杨杰比儿子小两岁,此时才14岁。黎闯比他更小。我给他们回件。
回件一:
黎闯(是你吗?):
你好!因为你的来件没有名字,差点被许多邮件淹没了!时间过得真快,你回家有四个月了吧?我现在很想知道你的情况,还像这个来件中感到压抑吗?上学怎样?和父母的关系处理得怎样?希望你来信告诉我。其实我很难完成“请教”任务,一切需要孩子和父母双方相互理解和沟通,我和徐修远就一直在进行这种努力,真正做起来都很艰难。徐修远现在还不错,和以前比,受到很多限制,他不是很快乐,我们双方是又斗争又相互妥协,在斗争和妥协中孩子和父母一起进步。父母尤其要进步,要改变和孩子相处的方法,提高教育孩子乃至成为合格父母的艺术,否则孩子不仅不能改变和进步,甚至会更糟糕。希望你的父母亲也能看到我的这个邮件,同时希望看到你们对此的回音。我过几天就要去我当年下放的宜昌乡下,望近几天能收到你的回件。
还有,你还记得我们在三峡时的那个“约定”吗?
黎闯从此没再回件。严格地说,他的邮件不算是一篇文章,所以,华杰成了23个受访孩子中唯一践诺作文的人。
回件二:
华杰:
你好!非常高兴收到你的邮件,你没有爽约,而且说的是真心话!你和修远一样,都是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个性的人,同时也都是有过一段特殊经历的人,这些都将使你们的思维和行为与众不同。不同则异,而往哪个方向异,异到什么程度,现在还真不好说。电话中的话我就不重复了,看了你的信,我对你和爸爸妈妈之间的紧张关系倍感担忧,我要在这里向你和你的父母呼吁:尽一切努力加强沟通交流!修远回来后也说过,“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和你们交流”,“但我仍然愿意以这种方式(指书写方式)和你们交流”。交流就是沟通。唯有沟通才能出理,才能生情,否则血肉至亲将形同路人。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啊,其实徐伯伯一直也陷在困惑之中呢。有句话说得好:择差学校教育孩子,可是谁来教育家长呢?如你愿意,可将此件给你爸爸妈妈看看。
最后我想说,共同度过这最敏感的一段时期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华杰回件:
敬爱的徐老师:
您好!我已经接到你的回信了。我知道我和父母有一些代沟,也彼此有些不满,但我也十分希望我和父母能够互相理解,我毕竟是晚辈不能教育父母,只能希望您多开导开导他们。谢谢!
呵呵,华杰希望我“开导”他的父母,可是谁来开导我和晏紫呢?
我与华杰的父母后来有过频繁的电话和书信往来。
8月10日看到广东结业学员杨子博的一篇网上留言:
喜 欢 妈 妈 的 唠 叨
现在我已结业回家,保持着在工作室养成的习惯早睡早起。妈妈依然唠叨,好笑的是现在我也唠叨起来了。“妈,你在干嘛?在洗碗,我来我来”;“妈,我来拖地板”;“妈,你喝汤”;“妈,腰酸了,我来给你按摩”。“儿子你好吵,你也唠叨了,哈哈哈……”妈妈笑了。“爸,我想做第二个老徐,我现在的主要目标是把基础知识学好,将来开更多魔鬼训练营。”“好啊儿子,有志气……”爸爸笑了。如果没去工作室,我想我现在还不懂得珍惜父母,还不懂得如何处理与妈妈的矛盾……
回来后,我爱上了唠叨的妈妈。
孩子变了,而妈妈唠叨“依然”。
我是不是在拿儿子和别人比啊,这正是孩子反感的。好在只在内心没有公开。
离向老师面考儿子的时间越来越近。回郑州放松之后,儿子却再也紧张不起来了。他被生活的惯性牢牢地控制。我和晏紫对儿子的面考渐失信心却又心存侥幸。
8月18日,晏紫早上喊儿子起床,儿子吃完热干面又躺到床上。眼看补习又要迟到,晏紫心焦地又将儿子叫起,儿子一坐起就与她发生争吵,他突然说晏紫骗他,说别想我成绩好到哪里去。他还说,冬天我肯定要留长发,这是你说的答应过的!
儿子今天迟到将近15分钟。儿子走后,晏紫坐在沙发上发呆,思来想去,她也学我写了一个字条放在儿子桌上,写的什么我没看。回家后儿子看到字条,下午的外语课也不上了,而学费是预交了的,一节课150元。
19日上午我做好热干面,已是7点40分。晏紫问我谁去叫儿子,我说都不叫,反正叫了也迟到。
7点45分,儿子睁眼在床等着叫,却一直没人叫。7点50分,他自己起床了。
向老师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已是8月末,离开学不到一个星期了,我和晏紫数着日子过。
8月24日上午,晏紫接到一个电话,电话中说“我是向兰芳”。晏紫惊呼了一声“向老师”。她从未听过向老师的声音,此时受宠若惊。向老师说,明天下午2点,你让徐修远到学校来测试,还是那句话,达不到要求,我不会让他进我的班。晏紫诺诺不停。
成败在此一举。我们对儿子什么也没说。这一晚我和晏紫都没睡好。
8月25日下午儿子去学校,我和晏紫都在装修房等消息。
儿子做了三张高一试卷,120分卷,数学得40分,英语30分,语文分未知。
不达标。差远了。
办公室老师走空了,只剩儿子和向老师。各自内心都有风雨。
沉默了一阵,向老师说,要么复读,要么你进别的班。语气依然是那么坚定,拒绝依然是那么断然。
儿子色变。他找不到任何语言。
向老师起身清理桌面,收拾提包,说走吧,我也要下班了。
儿子坐着不动。
向老师走到办公室门口,见儿子还不起身,说,走啊,我要锁门了。
就在这一刻,儿子站起身来,说:“向老师,请您给我半年的时间……”说完,他眼圈红了。
“不行。”向老师的回答掷地有声。
儿子踟蹰着走出办公室。然后是关门声,然后是向老师疾步远去的背影,然后是儿子呆望背影孑立的身影。
两个多月的奔走,两个多月的辛劳,两个多月的企望,在这一刻化作了泡影。
儿子发来短信:考完了,不行。
晏紫呜咽顿起。
天色暗下来,空荡荡的装修新房只剩我和晏紫。装修精致的四室两厅两阳台的新房,没有给我们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
还剩5天就开学了,晏紫思乱如麻,内心风雨如晦。她虚脱一般,很少流汗的她此刻头发缝里都是汗水,淌下来和泪水混在一起,不知是汗泪还是泪汗。
我开始盘算明天的行动。
原先的自信被儿子的面试成绩和眼前的气氛冲淡了,我变得不自信起来。
天色继续往暗里黑去,我们却没有回家的欲望和力气。
默然无语间,晏紫的手机响了,一听,是向老师。
向老师说,我决定接收徐修远进我的班,准备8月27日报到,9月1日正式开学。
太突然太没有心理准备,逆转太快太猛太难以置信了!这从天而降的天大的喜讯,怎不令晏紫欣喜若狂喜极而泣!她两手抱住手机还不停地抖,感激涕零泣不成语,以至最后都谢不出声来,只剩咽咽噎噎的哽泣之声……
当然是除了感谢还是感谢。当然是山穷水尽绝处逢生。
向兰芳老师从此挽救了我们的儿子,同时也挽救了我们这个家庭。
是什么原因或是一种什么力量,使向老师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发生突变,作出了这个决定?
向老师拒绝了儿子,心里终是不安。她一直想着儿子那双眼睛。回到家,她忍不住向她的母亲讲述了关于一个学生的故事。母亲听完,对女儿说了这样一段话,她说:这个学生再怎么样也是一个学生。能教各种各样的学生的老师才是好老师。他都这样求你了,真是不好的学生,会这样求你进班学习?你应该给他一次机会。你也有儿子,也是一个母亲,你就忍心拒绝那个红着眼睛求你的学生?
是的,不忍。
几乎没有犹豫,向兰芳立刻拨通了晏紫的手机。
这一切,是后来的日子里向老师告诉晏紫的。向老师还说,拒绝徐修远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曾经是校草,她担心她班上的那些女生。
一边是娘的眼泪,一边是娘的话语。总有一种感情能抵达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在这里,我要将此写出,说与儿子知道。儿子,你可知道娘的眼泪似水淌?你可知道娘的话语是金子?你可知道母性的善与慈?
8月28日晚,我又收到受访的江西女孩何晨的邮件。
徐作家:
你好!我是上次你来看我们的一个女孩!现在毕业啦!你寄来的《儿科医生》我收到了!我和妈妈都喜欢看呢!!
一直记得你所说过的话!很感动!
谢谢!可以把我们照的照片发给我吗?
我记得这女孩去三纵的主要原因是“早恋”。她妈是医生,所以我带儿子回家后,应她的要求给她妈寄去了我这个写医生的小说。
我当晚就给她回件:
何晨:
你好!看到你的邮件非常高兴!时间真快,转眼就是3个月了,你也毕业了,我儿子昨天也开学了,上高二。你们有了一段共同的经历,那段日子,可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呢。我知道那滋味不好受。我相信你的父母亲和我们一样,都能理解你们的苦。但是,这是成长中的苦,它会随着你们的长大和心智的成熟逐渐消退,从而沉淀为一粒置入心灵深处的晶体,在你们的未来人生中帮你们遮风挡雨,悄悄地、有形无形地化解生活的艰难与烦恼,并使你们变得坚强。
你看,我又在“说教”了!你和你妈喜欢《儿科医生》我很高兴,那里面有一段青年的爱情,也很疼痛的。那也是成长的疼痛。
你的照片我都寄到三峡基地了,学校没给你?没关系,我马上发到你的邮箱里。
我们还有一个约定,你还记得吗?我希望看到一篇来自心灵深处的美文!不过不要赶急,等什么时候真正平静了,有了好心情了,再写不迟!
三年了,我一直还惦记着那个漂亮修长的江西女孩,我希望有一天会收到她写来的文章,知道她现在的生活状况,希望听到的是一个好消息。
23个受访的孩子一直在我心里。所有与儿子有过相同经历的孩子们也都在我心里。我是以一个父亲的心情在眺望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