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情窦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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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浪漫的歇夏(2)

“我告诉她你还没婆家哩!”明娟嘻嘻笑,其实她是告诉天宠苗红香真的十六岁了,因为小时候带弟弟,上学比较晚。

“你这个死妮子,笑话我没人要。你要笑话我,也把我介绍到朱家桥,以后咱俩还在一起玩。”苗红香也嘻嘻笑,转头看天宠,眼睛亮烁烁的。天宠不敢和她正视,低下头只管啃瓜。

“好啊好啊,回头我就跟我干妈去说,要她给你介绍!”

听明娟这么说,天宠心里一动,想起了荣健……他无声地笑了笑,不宜察觉地摇了摇头。

明海从厂里下班回来,见小妹婿来歇夏了,非常高兴,忙加入弄晚饭的行列,负责剪螺蛳。刚才海勇从芦荡里耥螺蛳回来,听奶奶说明娟领着小姑爷来找他玩,忙从竹篓中倒了半淘箩螺蛳送过来。湖荡里的螺蛳很肥美,加姜蒜辣椒爆炒出来,鲜得不得了,又特别下饭,对于大人们来说,也是佐酒佳品。

天宠特别喜欢吃螺蛳,而且是吃螺蛳的高手,不需要拿缝衣针或竹签来挑,嘴唇一碰一吮,螺肉就完完整整地出来了。因为吃得熟练,萍萍和兰兰都自动站到他身边,一边一个,小警卫似的,张开小嘴等着喂,十分有趣可爱。萍萍喊天宠“哥哥”,方言口音就是“锅锅”,兰兰还有些矫舌,居然发音“多多”。玉荷在旁边看了发笑,对明海和春霞说:“我们两家做亲,这称呼还真是绕舌,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乱了辈分。我和春霞是表姐妹,天宠喊春霞姨娘,喊明海姨丈,可你们是明娟的哥嫂,这样好像明娟倒比天宠大了一辈,其实他俩就是平辈,将来两人结婚后天宠是要跟着明娟喊你们哥嫂的,现在乱喊不要紧——到时候,萍萍兰兰是喊天宠姑父的!”

明海春霞听了也发笑,说是有些乱,不过农村里这种情况也不少见,因为兄弟姐妹间的年龄差距有超过二十岁的,幺弟幺妹娶嫁前后,亲戚之间的称呼确实令外人难以厘清。但乡下人的理论是:“各喊各调”。也就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到什么份上喊什么称呼。

这就扯上明娟的两个姐姐了。

明海说:“明芳姐和明英姐还没见过天宠,如果见到了肯定欢喜得不得了。”

春霞说:“你妈妈走得早,不然这暑天姐姐们肯定要回来过上几天,我这里便也热闹了。”

玉荷叹息着说:“我亲家母没得福,要是还在多好!”

明娟停下筷子抹起了眼泪。天宠停止了吮螺狮。萍萍兰兰忍耐不住,“锅锅”“多多”地催促起来。玉荷便说:“好了,别提伤心事了,看眼下这光景,有多好!”

晚上在院子里乘凉,大家又谈了会儿家常。玉荷说白天走路累了,提议早睡。明娟平时睡厢房,玉荷就和她打伙儿。天宠一个人睡在东房间黄宜新空出来的床上,白天明娟就细心收掇过了,用热水揩了凉席,掸了蚊帐,摆上凉枕和薄毯,还不忘放了蒲扇和手电筒。春霞问天宠一个人睡怕不怕,天宠说不怕。玉荷在旁边说:“他打七岁起就一个人独睡,早习惯了!”

次日吃过早饭王玉荷就要走,春霞和明娟都挽留她多呆一天,哪怕吃过中饭再走。玉荷说:“不了,家里活计多哩,多少人都在等着娃娃衫,有生意做还是尽生意做,顾客是冷落不得的。咱两家都成亲家了,以后来往机会数不清哩,更何况过几天我又要来带天宠了!”

只好放行。玉荷嘱咐儿子:“天宠,在这边乖乖的,跟在明娟姐姐后头玩,别乱跑。”又对春霞和明娟说:“不要特为招待他,这孩子从小嘴不刁。”春霞笑道:“不特为,但也不能‘新姑爷上门,薄粥一盆’——把他弄怕了,下次不敢来了!”

天宠和明娟一起把玉荷送到渡口,看着渡船划到对岸。看到妈妈上了岸旋即隐没在一片青纱帐中,天宠心里惘然若失,站在那里不肯走。想到妈妈形单影只走三十里路才能回到朱家桥家中,他鼻子泛酸起来。所谓母子连心,天宠是个孝顺的孩子。

“弟弟,别站了,我们回家吧!”明娟在旁边轻柔地唤他。

回到家里,春霞领着萍萍和兰兰到后园采摘蔬菜去了。明娟赶紧洗起了衣服。夏天一家人天天要洗澡,哪天都积一桶衣服,嫂子身子沉重,现在只能做些轻巧事儿,所以家里的事务,能揽手的明娟全都揽过来了。

天宠躺在丝瓜架下面的竹床上看那本《江苏革命故事选》,看到对敌斗争的精彩处,情绪激昂,猛地坐起来,竹床“嘎嘎”直响,卧在床下的黑子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猛地蹿了出来,倒又惊得一群鸡奓起翅膀慌乱奔逃。天宠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一个举动竟产生这样的连锁反应,坐在床上怔住了,朝厨房屋檐下洗衣服的明娟看,明娟也抬头朝他看,善解人意地莞尔一笑。

天宠跳下床,在院子里闲走。他油然想起四年前的夏天到草馒庄的情景,想起了表弟兴杰,于是故地重游似的回顾起当年两人在这儿的调皮过程。他在厢房里的床下又找到了那只绿漆工具箱,拖出来打开一看,还是那些工具和机器零件,好像那天他们玩过后这箱子压根儿就没再打开过。他又来到他们练刺杀的那棵泡桐树跟前,却找不到留下来的洞洞眼眼了。

他准备转到屋后的菜园里继续缅怀,萍萍和兰兰雀跃着过来了,手里举着刚采摘的嫩黄瓜,瓜蒂上的黄花连在上面。春霞拎在菜篮跟在后面,另一只手上居然拎着一条三四斤重的大花鲢,尾巴直往上撩。明娟问:“姐姐,哪来的鱼?”春霞喜滋滋地说:“张丝网的水生老爹的划着渔船从镇上卖鱼回来,被我看见了,问他还有没有鱼,他说还有一条大头鲢子,我就要他把船拢过来称给我。听我说是买了招待咱们天宠的,他从活水舱里拎出来往岸上一扔,说:‘送给我们草馒庄的小姑爷吃吧,算是我老爹的小小见面礼!’哎呀,天宠,你今天可有口福!”

天宠听了,心里暖洋洋的,感到这地方真是民风淳朴。

下午一点多钟,天宠正在竹床上午睡,突然被黑子的吠叫声惊醒。院门闭着,外面有人在敲门。

“来了!来了!”在堂屋里和嫂子侄女们睡在一起的明娟起身去开院门,刚一打开,三个黝黑精壮的少年跨进来,精神抖擞,兴高采烈,个个像小兵张嘎,又像是刚在芦苇荡打了伏击胜仗的敌后武工队员。

“贵锁,春来,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明娟高兴地问。

“他俩上午就回来了。回来了就找我玩,我说‘明娟昨天去找你们了,她姑爷来了’,我们就相约下午一块儿来玩了。”海勇抢着回答道。

“他在午睡哩……”明娟朝竹床那边看,见天宠已经坐起来了,因为没有醒透,有些懵懂的样子,便“扑哧”笑了,带领三个人走了过去。

不一会儿大家就搞熟了。五位少年在竹床上热热闹闹地侃起来。什么都侃。天宠丰富的知识面和优秀的表达能力让三个新朋友折服。后来四个男孩甩起了扑克,明娟则去炒蚕豆款待他们。约摸四点多钟,到了吃晚茶的时间,三个少年识趣地告别,邀约天宠晚上到小学操场上乘凉,听老郎中说书。

“姐姐,你这三个同学人真不错!”天宠由衷地对明娟说。

“是啊,他们对我可好呢。小庄子上的孩子实诚,不像你们大庄子,心眼儿多。”明娟笑着说。

“他们哪个成绩最好?”

“海勇。海勇数学好,是课代表。”

“哦。难怪扑克打得好,会算。”天宠说。

夏夜,陆汉成老郎中是草馒庄最受欢迎的人,因为他会说全本的水浒和三国,还能把聊斋里的文言文转换成苏北里下河地区的方言俚语,听得乘凉后回家的孩子闭着眼睛紧紧拽住大人的手,生怕在哪个旮旯里突然看到鬼魅狐影来。今天晚上,他讲到水浒里“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这回。京师有名的街头波皮、诨号“没毛大虫”的牛二,缠住在天汉州桥上插标卖刀的“青面兽”杨志,妄图讹诈他的祖传宝刀——

“牛二问:‘这刀第一件好处是什么?’

杨志说:‘削铁如泥!’

那牛二把二十文铜钱摞成一垛儿,要杨志用刀剁。杨志掣刀在手,觑准了一挥,铜钱全劈成两半。围观的人纷纷喝彩。

牛二又问:‘这刀第二件好处是什么?’

杨志说:‘吹毛得过。’

那牛二从脑袋上揪下一绺头发递给杨志。杨志把头发照着刀口只一吹,那头发全成了两段,纷纷扬扬飘下地来。众人更是彩声如雷。

牛二再问:‘这刀第三件好处是什么?’

杨志说:‘杀人刀不沾血。’

那牛二……”

说到这里,陆汉成突然断了句,小操场上几十个人正听到紧要处,生怕他卖起关子,正准备求他继续往下讲,只听见“吱咕咕”一阵乱响,陆汉成屁股下铺出一串臭屁来,浓度之大,让坐在下风的人忙不迭地捏住鼻子,屏住呼吸,有的则猛摇扇子驱散臭味。“屎急屁来催啊!”陆汉成施施然站起来,在众人的叹息声中到教室后面的学校厕所出恭去了。

等了五六分钟,陆汉成还没有回来,性急的人忍不住骂,“老东西人老屎多,不知要屙多少时间”,还有人诅咒他,“不要掉进茅厕里哟”,和海勇、贵锁、春来坐在一起的天宠忽然觉得喉咙痒痒的,大声说:“我来接着往下说吧!”

便如竹筒倒豆子,把剩下的部分全说了。

村民们竞相喝彩,说这孩子一点也不比老郎中说得差。夜幕中人们看不清天宠的脸,好多人在问:

“这是哪里来的孩子呀?这么有本事!”

“他是明娟的小姑爷!名字叫天宠!”海勇兴奋地站起来大声宣布。

“哦呀,原来是黄宜新的小女婿!”

“这孩子送定亲礼时我见过,可俊气哩!”

“这是我们草馒庄的女婿哟!”

……

陆汉成是个草药郎中,却治不好自己的痔疮,好不容易轻松了,重新回到操场上坐下,清咳了两声又开始“那牛二”时,有人止住他:“您老人家歇歇罢,有人已经替你说完了!”

“啊?!谁?是谁?”

陆汉成惊讶极了,连连发问。难怪,刚才他蹲厕时听见操场上喧闹一片,正兀自疑惑哩。

“天宠——”

大伙儿异口同声,好一阵子大笑。

有了海勇、贵锁和春来,天宠就不必整天待在黄家了。明娟要照顾身体不方便的嫂子,也不能所有时间都用来陪他。接下来的几天,天宠跟着他们划船到芦苇荡捡鸟蛋,到野河浜抠螃蟹,到稻田里挖泥鳅,又结伴到清潭镇上游玩了一通,不亦乐乎!如果不出去玩,他们就聚在明娟家打扑克,海吹神聊。

但到了晚上,天宠不再到学校操场上去乘凉,他要在家里陪着明娟。到了晚上,他的玩心就收敛了。晚上大小六个人坐在竹床上,聊聊天,啃啃瓜,真的好温馨。

七月二十六晚上,春霞明海乘过凉,一人抱着一个睡着了的孩子回房睡觉,明娟和天宠还在外面坐着。根据玉荷的约定,明天大概就要来带天宠回去了。一对小恋人喁喁而谈:

“弟弟,你来歇夏,我觉得日子过得快哩!眼一眨,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是哩,姐姐,我也觉得快。”

“弟弟,你回去后,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姐姐。”

“好在还有个把月就开学了,我们又天天在一起了……”

“是的……”

“弟弟,我唱个歌给你听,好吗?”

“好的,姐姐,你唱。”

我送小郎到桥东,

一行韭菜一行葱,

割去韭菜刀刀有,

割掉小葱一场空。

我送小郎到桥头,

桥下桃花顺水流,

我学桃花跟水走,

走到东海不回头。

我送小郎到桥西,

三更燕子五更鸡,

我爱梁上双飞燕,

怕听五更鸡子啼。

我送小郎到河边,

风筝鸢子飞满天,

东风西风都不怕,

一根丝线手中牵。

明娟轻声细气的唱着,天宠听得如痴如醉。他从小就喜欢听这些民歌小调。妈妈打缝纫时经常哼,奶奶小时候哄他睡觉时经常哼。但在外面人们却不大敢哼,怕被说成是“封资修”,不过这两年好多了,又有人在唱了。这些歌都是老祖先留下来的,一代一代地传唱,想消灭是不可能的。他觉得这样的歌比《战地新歌》上的革命歌曲好听多了。歌都是从心底淌出来的,不是大喊大叫,想想有些歌唱的,简直像在发神经!他原来不知道明娟还会唱歌,这时听了大为感动。

“姐姐,你唱的歌比蒋小平还好听哩!”

“不,她唱得好,她从小就练呀!”

“不是的,唱歌不单单靠练……你这样唱,挺好,我喜欢听!”

“真的喜欢?”

“喜欢!”

……

这是阴历六月三十的夜空,繁星满天,像无数颗闪亮的眸子,窥探着世俗人间。这对小恋人坐在庭院里的竹床上谈心,唱歌,虽然彼此看不见对方的面孔,但闻得到对方的气息,感受到对方的温暖。两人都穿着汗衫裤衩,明娟的大辫子搁在天宠的腿子旁边,毛茸茸的,有些凉,天宠悄悄地把它握在手里,满满的一攥。如同夜来香一样,明娟在夜里芬芳袭人,好闻极了。后来明娟睡下了,跟着天宠也睡下了。两人脸对脸睡着,像一对亲姐弟。

好美的小村庄。

好美的夜。

好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