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情窦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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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地震惊魂(2)

当局者想不到的是,对于缺少科学知识、接受能力差的老实巴交的农村人来说,过多过频的宣传和警示反而让许多人产生了适得其反的心理,忐忑不安的末日情结与日俱增。人们之间变得异常客气,不少结怨日深的人家开始互相搭话,冰释前嫌。庭院树上的梨子统统摘下来吃掉,瓮里的蚕豆种也下锅炒了吃,进而把鸡鸭鹅这些平素视为“钱罐子”的家禽也杀掉来吃,满世界飘浮着比过年还浓郁的奇异香气——反正地震时这些东西也留不下,带不走,不如统统吃光,死了也做个饱鬼、快活鬼。不谙世事的孩子们都惊喜得认不得东南西北了,全不似大人们咀嚼佳肴时满心眼里充满了凄凉悲怆的情绪,并没有多少实质滋味可言。与此同时,平时怀着相好之心的男女开始相好,已经相好的男女更加相好,芦荡深处,大田里的垄沟下,生产队晒场的草堆旮旯间,甚至乱坟场中,不时闪现着拎着裤子光着屁股的偷情男女,想必他们的野合都怀着壮美之心——好一回是一回罢,做个风流鬼也值了。自然,夫妻间做爱的频率也明显增加,平时不叫春的女子不再忍耐,如果半夜里你绕着防震棚群落走上一路,各种声调的咿咿呀呀如同秦淮河商女们的轻歌慢唱,有一种哀惋的动听,让你听了身体勃兴之余,忍不住流下伤感之泪。这是最后的愉悦,不管不顾的疯狂。天灾人祸,避无可避;死亡面前,人人平等。那些贫困的人家,那些平素住着泥墙草庐连木门都没有一扇的人家,此时有人竟生出幸灾乐祸之心。想到地震来临,像刘步云和别的村庄显贵也要和他“一起下汤锅”,刘步云家整齐奢华的高堂广厦倾刻间与他家的茅屋陋室同样化为废墟,不由手舞足蹈,充满变态的喜气洋洋。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真是至理名言,一句顶一万句!这不,在防震抗震的非常时期,果然有阶级敌人兴风作浪了。

临时大队部斜对面的农机厂大门右侧的石灰墙上,书写着五个硕大的红色宋体字——“工业学大庆”。这天上午,有人发现五个大字下面居然多了四行小字,是一首诗,或者说是一首偈语:

苍天已死

妖孽横行

天崩地裂

改朝换代

奇怪的是,这四句话居然是由密密麻麻的蚂蚁组成的。消息如狂风一样迅速席卷了朱家桥所有防震安置点,人们如赶集般蜂拥而至,看过之后个个惊恐,众说纷纭。刘步云命令基干民兵保护好现场,马上摇电话给公社革委会报告这件充满神秘色彩的超级敌情。一个多小时后,人武部的人便乘坐挂桨船赶了过来。几个人站在蚂蚁字前紧锁眉头,一筹莫展。明晃晃的炎阳下面,当中一个干部好像突然获得什么感应,脸色变得苍白,额际汩汩地流下冷汗,双腿簌簌发抖。观看的群众有的说:“这案破不得!中邪了!中邪了!”话音未了,那人已经瘫坐在地。现场骚乱起来,一片喧哗。民兵们如临大敌,人武部长脸色发青,居然拔出了手枪。有人赶紧去临时诊所喊来朱文进。朱文进看了病人,说没事,扶到大队部喝碗糖水躺一躺吧。说完他饶有兴趣地对那四行字看了又看,突然伸出右手食指揩去其中一字笔画,然后用舌头舔了舔,脸上浮出微笑来,对人武部长说:

“这是用蜜写的。”

原来是这样!阶级敌人用蜂蜜在夜里写了这四行字,附近的蚂蚁大军倾巢出动,爬上墙壁噬食,被蜜粘住,而形成如此奇观。人武部长好像蒙受了天大的羞辱,当即振臂高呼:“打倒阶级敌人贼心不死!”这疑似病句的口号出人意外地没有任何群众响应,反而引起一阵开怀大笑。一众人查访了一会儿,终因群众缺少配合兴趣,悻悻然离开了。

但蹊跷事继续在出现,等待你的揭密。

朱家桥所有通向村庄的桥都用低矮的土墼墙或竹栅栏设置了障碍,并派基干民兵轮流把守,一般情况下不放行任何人走进村庄。

这天东桥上轮到十五队基干民兵丁荣生站上午岗,他的妈妈走了儿子的后门,悄悄进庄到屋里取一件夏布褂子。从西桥头走到家不足百米,太阳当空朗照,天气十分晴好,走入小巷的丁大妈却感到阴森逼人,四周寂静得离奇,寂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她越走越迟疑,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突然从她左侧的夹巷里蹿出四五条金黄色的黄鼠狼来,闪电样从她身前一掠而过,她“啊”地惊叫一声,便跌倒在地。

丁荣生发现妈妈进庄后久不回来,不由心生疑窦,遂开小差到家里去看。一入巷中,便发现妈妈倒在前面,竟然昏厥了,连忙背起来往回走,只觉得她浑身软笃笃的竟像被抽了筋似的,背到临时诊所,朱文进一检查,居然是中风了。幸亏发现及时。经过治疗,除了嘴巴歪斜,其他都无碍。从这天起,丁大妈用土法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自我矫正:把一只掰成弯钩的金耳环用麻线像钓钩一样系着,一头钩住歪嘴,另一端固定在自己的耳背上。最终嘴巴还是有点歪,没有完全恢复如初,吃饭漏米粒,说话淌口水。

从这天起,外面流言四起:防震抗震后人畜撤到了田野,田野里的鬼却统统上了庄。就像球类运动员一样,彼此交换了一下场地。村民们便轻易不敢上庄,上庄必定两三个一起进退,而且肯定选择大白天。

对于地震时的自救,村民们开始有所发明。鉴于民间传说楚泽县地域是被一条鳌鱼顶着的,地震时鳌鱼来个大翻身,岂不是满世界汪洋一片?六队的王保南老爹中年得子,乳名叫想根,今年十二岁,老爹夜间睡觉总是让想根躺在专门用来摸河蚌的船形木桶里,在桶前的铁环上系根牛绳,一头系在自己的腰眼上,而自己和老伴又用绳子绑在木头架子床上,这样如果夜间地震洪水漫天,他们一家三口就会浮着,不会淹死。

这种因文化缺失造成的想当然的愚昧举动竟然得到一些人家的认可,并把这个创意发扬光大。晚饭过后,几户人家就联手把各家的澡桶、粪桶、饭桌、板凳……所有在水中有浮力的家什全部用绳索连接起来,这样地震发生满世界被淹成大泽时他们就集体拥有了一个中国版的“诺亚方舟”,随波逐流,等待救援。

可是地震就是不来。住在简陋潮湿燠热的防震棚里的村民们从恐慌渐渐过渡到急躁,竟然渴望地震早点儿发生。这简直都有些死囚心理了:反正是死,那就来个痛快吧!

地震终于在所有人的焦躁不安中来临了。

八月十九日傍晚,县委书记在广播中向全县发出临震警报。整个世界顿时一片沉寂。每个家庭的人都聚在一起,有些老人穿上了临终的寿衣,大人们紧紧搂着小孩,静候那山崩地裂的一刻。天上布满了火烧云,乡野上便泼染了一层美丽的酒红色,联想到红魔大怪的传说,人们对今夜发生地震更是深信不疑。然而好像革命义士抱着赴死的凛然,大人们并无多少恐惧,连孩子们都出奇的安静,真是奇哉怪也。世上万事,大概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反而会产生一种冷静的力量,这种体验在几十年之后凡是经历过那个夜晚的人们心中依然清晰如昨。

广播通知中说地震时以枪响为号:规定以地震发生地区先鸣枪,如古人烽火传信一般,听到枪声的村庄民兵开枪向外扩散信号,同时每个村庄的大喇叭和有线广播都会传递来自县革会抗震总指挥部拉响的警报器。

几乎已经到了半夜,疲惫不堪的人们隐隐听到远处的枪声,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直到朱家桥这边也发出一声尖锐的枪响。跟着高音喇叭中就响起了催命似的“呜呜——!”“呜呜——!”所有人家的亲人都抱成了一团……

地震却没有发生。

第二天,人们通过广播获知,在苏北金湖地区,发生了三级左右的有感地震。而金湖地区距离朱家桥有三百多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