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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打倒“四人帮”

九月二十五日,朱家桥大队农机厂复工。刘步云亲自派了一条船,替杨益民去草馒庄把黄宜新接了过来,大有事必躬亲、礼贤下士风范。

接着,大队纽扣厂、磨具厂和窑厂也陆续开工了。

虽然楚泽县革会还没有解除地震警报,各地社办厂、村办厂悄然复工的却是越来越多。大部分农村干部对搞全民防震抗震越来越失去配合耐心,也越来越不再相信还会出现地震。工厂总是停工损失太大了,机器不响,很多人心里都发慌啊!

群众基本上全搬回了村庄,晚上仍去庄外睡防震棚的越来越少。那些废弃的防震棚暂时也不拆,留在那里。大队医疗诊所也顺理成章地撤回村庄,否则群众生病了要往荒野地里跑,太不方便了,也太滑稽了。

朱家桥临时大队部却仍在使用,这是一个大队跟上级保持一致而刻意维持的防震抗震的姿态。姿态是必须的,这就是政治。

刘步云天天来往于临时大队部,朱家桥大队仍在他的牢牢掌控中,工农业生产被他盘活得井井有条,愈显生机勃勃。

虽然刘步云仍是背着手不紧不慢走路,在路上遇到乡亲表情却比从前亲和多了。普通社员开始有主动向他打招呼的:“刘支书忙啊?”“刘支书吃过了?”刘步云俱颔首:“不忙”,“还好”,“吃过了。”虽然惜字如金,但从他口中吐出来,委实是不容易的。

庄民说刘支书现在变了,他的胖婆娘毕粉英也变了,连他那一贯顽劣的儿子刘爱军都变了。他们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还是感到有些意外,甚至居然有些不适应。但他们心里高兴:这样才好,这样多好。

刘步云新选的大队通信员仍是老实人,便是基干民兵丁荣生。丁荣生也像郑景山一样敬业爱岗,时刻准备接受差遣。丁荣生二十六岁,尚是光棍一条,现在当上了通信员,开始有媒婆替他奔走,丁大妈没有治愈好的歪嘴巴笑起来歪得更厉害了。

人们传说,有一次丁荣生划船送刘步云到公社开会,回来时要他绕道郑家坟滩。他在郑景山和姚春花的坟前足足有四十分钟,离开时从人造革手提包里摸出一包带海绵过滤嘴的“凤凰”牌香烟放在郑景山的坟头上。第二天,一个少年到坟滩上割荒草,捡到了这包高级香烟,带回家孝敬父亲。那父亲喜出望外,到外庄走亲戚吃饭时,掏出这包珍藏了好几天舍不得拆封的香烟来分发,大大地长了一回脸。

有的人便叹息,说刘步云这人还是有良心的。千不怪,万不怪,只怪裤裆里那点东西在作怪。世上千种肉,唯有“痒痒肉”碰不得,碰得不好就粘上了,粘上了十有八九会倒霉。

朱家桥中学素以管理严格、重视教育质量闻名,防震抗震阶段的教学工作依然井然有序。劳动课照上;体育课照上,因为没有操场了,就在林荫道上因地制宜教起了武术,结果男女生都会比划两下,朱家桥倒似成了武术之乡。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奇事:一个初一女生在家里素来被顽劣的哥哥欺负,现在终于忍不住还手,旋风脚、外摆莲外加连环拳,竟打得哥哥抱头鼠窜。

现在,朱家桥中学的学生仍在防震棚教室里上课,住校的教职工和寄宿生也仍住在防震棚宿舍里。一场秋雨一场寒,防震棚用稻草又苫了厚厚一层,加上低矮、不通风,挤在里面上课倒是蛮温暖的。

防震棚里虽然暖和,不方便之处也很多。由于棚顶低矮,缺少采光,天气不好的日子里面就很晦暗,要点上五六盏马灯照明,否则学生无法看书写字;由于没有窗户,空气自然不流通,此时农村里的重要秋粮山芋开始大量收获,吃了山芋的同学屁多,你放一个,他放一个,东放一个,西放一个,常常此起彼伏,乔忠良所说的“屁分子”太多,空气就不纯净了,物理老师李梓祥用他的术语表达,叫做“轻度污染”。

李志锋殴打学生郑荣健被校方开除后,初二两个班换上了女教师杨馨凤。杨老师是楚泽县城人,今年二十三岁,模样生得好,气质又大方,对学生态度十分亲切,简直像一位知心大姐姐,同学们没有不喜爱她的。有一次,她课前过来发讲义,看见男生王小山课桌上放着两个烤山芋,问肯不肯让她吃一个,王小山激动极了,连说肯肯肯,她马上就拣了其中一个大的,吃得十分香甜。有个胆大的男生故意开玩笑:“杨老师,烤山芋好吃,可吃了爱放屁。”杨馨凤认真地对他说:“这有什么呢?放屁是身体的需要嘛!”同学们全笑了起来。以后有的同学放屁时全无顾忌,故意挣得很响,还自我解嘲:“放屁是身体的需要嘛!”

据说李志锋开除回去后,找关系在自己村庄的小学里代课,社员群众知道了,坚决不同意,说他在朱家桥中学一巴掌把学生打瘫了,这才被开除回来的,是个“发神经老师”,可不敢把孩子让他教。李志锋只得在生产队参加劳动,但毕竟有文化,不久被队长任命为记工员,也算是个高级社员了。

这天早晨,天宠吃过早饭,背着书包往学校走,突然有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变了样子。天气晴朗得没法说。转过“U”字形裤裆沟,走上高高的水泥桥,他在桥顶忍不住站住了。天空碧蓝如洗,太阳光芒万丈,照得人身心俱暖。极目远望,澄澈如镜的明月湖那边,辽阔的田野,一处处村庄,连二十里路外的邻县广安镇轮窑的大烟囱都看得清清楚楚。天宠心旷神怡,莫名地想起两句毛主席写的诗句:

金猴奋起千钧棒,

玉宇澄清万里埃。

经过临时大队部时,天宠听见里面人声嘈杂,把头悄悄伸进门内看,大队干部居然都在,情绪激动地讨论着什么;而一张大方桌上,堆满着刚写的标语。天宠心里一动:难道又发生什么大的政治运动了?

踏进学校大门,他吓了一大跳:“文革”活跃时期的景象赫然在目!搭满防震棚的校园里一夜之间贴满了标语,每一间教室前都插着一面旗帜,很多学生站在食堂西墙刚布置的墙报处,老师们神彩飞扬,来去匆匆,步伐如风。教工之家的屋檐下悬挂着很大的布幅,上面用白纸写着黑体字:

热烈庆祝党中央粉碎王、张、江、姚“四人帮”反革命集团!

“四人帮”?多么新鲜的名词!王、张、江、姚,哪四个人?天宠心“噗噗”地狂跳着,赶忙来到墙报前。围观的学生指点着墙上的漫画,个个乐不可支,议论风生。是四个人,或者也可以说是四个小丑。他们的名字是: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

天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说王洪文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吗?而被画成花斑蟒蛇吐着可怕的红信子的江青,她是毛主席的婆娘呀……他们怎么会被打倒?!是谁打倒他们的?!是怎样打倒他们的?!

金秋十月,中国沸腾了。

金秋十月,中国结束了十年浩劫。

金秋十月,中国获得了新生。

到处锣鼓喧天,

到处歌声嘹亮,

……

——好像全中国都在娶媳妇似的!

楚泽县革会终于解除了地震警报。

所有防震棚都成了烧锅的柴禾。

一九七六年的地震记忆将永远镌刻在无数人的大脑深处。

一九七六年,其实一直都在发生着地震:惊天动地,险情不断,天翻地覆,震后重生,凤凰涅槃……

一九七六年,有死,有生,有爱,有恨……

一九七六年,是不朽的历史,是激昂的交响曲,是昭彰正义的丰碑……

师生们重返窗明几净的教室。

在搬回教室的这天,初二甲班召开了一次隆重的班会,确立了新的班委会:

班长:朱天宠

副班长:黄明娟

学习委员:顾健波

文娱委员:蒋小平

体育委员:潘健强

……

十二月二十四日,冬至后第二天,迎来了第一场大雪,苏北大地一片银白。好一个干净世界。

晚上,朱文进家堂屋里灯光明亮。文进、宜新、玉荷、巧珍、天宠、明娟围坐在八仙桌上,享受着热气腾腾的家宴,一片欢声笑语。

还有两三天,黄宜新就告别朱家桥农机厂回清潭去了。他已圆满完成了农机厂新车间的培训任务,带出一帮好徒弟。朱文进特地抢在厂方之前为亲家饯行。

春天明娟跟着爸爸一起来到朱家桥,冬天却不可能跟着他一起回去了。她已不仅仅属于黄家,她的未来朱家正在帮她设计。

“亲家,你放心,明年我肯定让明娟和天宠一起上高中!”朱文进向黄宜新敬酒,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相信的,亲家。凭你和刘步云的关系,凭我今年为朱家桥农机厂做出的贡献,两个孩子肯定会一起获得推荐。”黄宜新端着酒与朱文进碰杯,一饮而尽。

“哈哈,说实在的,我倒不情愿通过关系推荐——如果有规定,我情愿两个孩子堂堂正正地考上高中。现在‘四人帮’垮台了,一切都要拨乱反正,我相信恢复考试升学已指日可待。轮到我们两个孩子高中毕业,说不定就会恢复高考了!”

“哎呀,亲家!你……是说咱们明娟还有可能去读大学?”

“为什么不可能?社会主义新社会,妇女可顶半边天!以前有一个河南戏有这样一句唱词,叫‘谁说女子不如男’,像我们明娟这样优秀的孩子,就应该去上大学,将来和天宠两个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哎呀呀……亲家,我们喝酒!”

“好,满上!”

玉荷给天宠搛了一个鸡大腿。天宠调皮地回搛了一块肥抖抖的红烧肉,举在筷子上喂妈妈。玉荷张开嘴接了,像吃豆腐似的吃了下去,心满意足地乐了。

巧珍疼爱地夹了半条红烧鲫鱼放在明娟的饭碗里。明娟撒娇地欢叫:“奶奶,这太大了,您也吃嘛!”

“亲家,你看,我们两个孩子,一个当班长,一个当副班长,你知道邵春满校长怎么对我说吗?说是一对金、金童玉女……”朱文进有点小醉了,说话开始舌头打结。

“是啊,不是刘步云让农机厂上马这个新车间,我们两个孩子就不会在一起,亲、亲家,我们还真要感谢他、他哩……”黄宜新也已微醺,说话语无伦次。

两亲家放声大笑,声如洪钟,越过门窗,震得屋檐口的积雪簌簌直落。

这天夜里,天宠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和明娟坐在一列不知开往哪里的火车上,头挨头地朝窗外观看。他俩已经长成一对青年,胸前别着团徽,脚下摆着行李,他们一起考上了大学,现在正在报名开学的途中。火车开始是奔驰在广袤的平原上,都是熟悉的景象,稻田,河流,村庄……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座山,火车“呜——”地钻进了黑魆魆的山洞,开了大约有一分钟左右,他都等得不耐烦了,突然前面一亮,火车出洞,顿时豁然开朗,眼前山明水秀。他和明娟互相击掌,感到新鲜极了,兴奋极了。他们是苏北里下河平原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高低起伏的山峦。

……如同电影分镜头,季节突然起了变化:桃红,柳绿,菜花黄……分明是烟花三月!在一湾溪水附近,火车速度变得缓慢,看见山间的石墙黑瓦,穿行在油菜花中背着书包的少男少女。有两个男子,各挑着一副滚钩,在水溪当中的大块鹅卵石上行走,那个年轻瘦小的抬头朝火车看,天宠和明娟几乎同时惊叫起来——分明是郑荣健!这里是江西,他正和姑父在一起择地下钩猎水獭!

“荣健——!”

天宠一下子从被窝中拗起了身。下意识朝脸上一抹,满手的泪。

“怎么啦,乖乖?”

睡在一张床上的巧珍在那头询问。

“没什么,奶奶……”

“那睡吧,乖乖,鸡才叫了二遍……”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