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情窦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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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高中生(1)

天宠和明娟中考成绩名列全公社前茅,如愿考上了高中,

分班时却不在一个班上:天宠在高一甲,明娟在高一乙。

“不在一个班上也好,两人争取在各自的班上当‘尖子’。”文进对玉荷说。

天宠和明娟也同意这话。考上高中的学生来自全公社,百分之八十都是新同学,如果他们还在一个班上,他们的对象关系可能会引起一些尴尬。

孩子们顺利考上高中,朱文进踌躇满志。他自信地对玉荷说,眼下“文革”结束了,国家拨乱反正,百废待举,需要选拔大量的人才,恢复高考制度已经成为必然——“不在明年,必在后年,两个孩子肯定能够赶上!”

开学前,文进跟两个孩子郑重地谈了一次考上高中的意义,勉励他们在高中阶段继续保持优良的学习传统,争取两年后能够考上大学。天宠和明娟很激动,双双表达了决心。

初二甲班有四个女生上了高中。蒋小平和王爱芬在高一甲,杜宝兰跟明娟在高一乙。蒋小平上高中完全是借了父母的力,凭分数她就落榜了。这个暑假蒋念清和桑桂芹夫妇在背后为女儿找了多少关系,外人是不知道的。

杜宝兰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可以用“喜出望外”四个字来形容——她只超过分数线一分!她非常感谢明娟,这一年半两人同桌,明娟对她的帮助是全方位的,两人因此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亲如姐妹。开学报名时两人相遇,杜宝兰激动地抱住明娟哭了。

开学一周后,两个高一班师生之间、同学之间有了基本熟悉,经过推荐、讨论和投票,组成了班委会。从小学一年级起一直担当班长的天宠被选为高一甲班学习委员,明娟恰巧也在高一乙当选为学习委员。朱文进乐不可支,对玉荷说:“高中两年本来就要全身心扑在学习上,两人当学习委员,正好以身作则,再好不过了!”

天宠这次没当成班长,原因在年龄。考上高中的同学来自全公社几十个大队,平均年龄十七岁,岁数最大的都二十了。相比之下,十四岁的天宠实在是个小弟弟。如果再当班长,很难管得住同学。

在高一甲,天宠依然坐在教室第一排,同桌是朱家桥大队治保主任葛立中的儿子葛宝龙。宝龙今年十五岁,是从初二乙班考上来的。

班主任是五十出头的历史教师滕炳辉,第一次开班会,他声色俱厉地训诫道:

“在座的同学都是身高个大的人,在旧社会都可以结婚了!到了我这个班上,就要替我严格遵守纪律,认认真真地学习!如果不是英明领袖华主席率领党中央粉碎了万恶的‘四人帮’,让国家走向大治,你们哪有机会考高中?现在考上高中了,就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如果我发现哪个同学在这个班上调皮捣蛋,惹是生非,决不轻饶!”

朱家桥中学恢复了中断了十年多的学生晚自习制度。

农村没有通电,学校规定学生每人备一盏煤油罩子灯,灯油自带。晚上,教室里几十盏灯一起点亮,站在窗外朝里面看,情景十分壮观,也十分抒情。

天天上晚自习,一角八一斤的煤油成了不小的负担,于是开始出现同桌合用一盏灯的,甚至四个同学把两张课桌一拼,共用一盏灯。

这一天晚自习前,宝龙给空灯加满油,点上后,发现火焰很小,颜色发黄,于是把灯捻子捻大,仍是黄豆一样火焰,勉强用了一会儿,那焰头跳了两跳,竟然熄灭了。再点时,怎么也点不着了,不由焦躁起来。天宠觉得奇怪,替他把灯挪过来检查,扭下笼头后,马上闻到一股骚气,才明白宝龙加的不是纯净的煤油,而是尿和煤油的混合物!

宝龙非常气愤,马上去教工宿舍找班主任报告。滕炳辉听了感到匪夷所思,赶到班上一排查,居然是化学课代表冯世旺干的!

同学们的玻璃罩子灯和煤油瓶都集中放在教室后面的旮旯里。这天放学后轮到寄宿生冯世旺和另一个同学值日扫地,那个同学手脚麻利,完成自己一半任务后离开了,剩下冯世旺一个人。他便偷偷地把一个同学煤油瓶里的煤油倒满了自己需要加油的灯。加满后发现瓶里的油明显少了一截,害怕被同学觉察后追究起来,灵机一动,躲在旮旯里对着瓶口撒了点儿尿,让液面与原来持平。因此,到了晚上,宝龙加过“灯油”后就出现了异样的情况。

“混账!你这简直是耍流氓!你怎么好意思的?!你还要脸不要脸?!”滕炳辉把冯世旺带回宿舍,拍着桌子怒骂。

冯世旺痛哭流涕。

滕炳辉要冯世旺赔葛宝龙五角灯油钱。冯世旺说没有,他家里实在太穷了,穷得他打灯油的钱都是借的。

滕炳辉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掏出五角钱给他赔了葛宝龙。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校园,成为一个超级笑料。

两天后是星期天。冯世旺没有返校。又过了两天,冯世旺的老父亲撑船过来,把儿子的被褥和书籍全部取了回去。冯世旺因为羞耻,辍学了。跟着传来消息,说冯世旺学铜匠去了。

老师们感到很惋惜,冯世旺中考化学成绩可是全公社第一名啊!也有人开玩笑说,学铜匠就是搞冶金,搞冶金属于化学工艺,他倒是拣了自己热爱做的事。

如今,天宠和同桌宝龙成了一对好伙伴。

葛立中二子一女,老大儿子宝勇,老二女儿宝芳,宝龙是老三。虽然是大队主要干部,葛立中对子女却不像刘步云那样娇惯纵容,而是严厉得近乎苛刻。听说他家里吃饭分两张桌子,葛立中一人独占八仙桌,其他人都坐在小饭桌上,家里做了好吃的都端到八仙桌上让他享用,吃剩下来的才给老婆孩子吃。有一天傍晚天宠到宝龙家去,看到葛立中一个人坐在八仙桌上喝酒,面前是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拌羊肉,撒了很多胡椒粉,葛立中一边吃一边“吭、吭”地打着响鼻,显得很享受、很惬意,而一旁的家人吃着白粥佐煮咸豆,方知传说是实。

庄上人都说葛立中这人没有儿女心。其实也不然,如今老大在朱家桥小学代课,老二在供销社站柜台,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这个人只是在家里唯我独尊惯了,也是一种人格。

天宠对伙伴从来很大方,有好吃的东西都分给宝龙吃。朋友也是吃出来的,宝龙对天宠越来越有感情,形影不离。天宠在宝龙身上看到了郑荣健的一些影子,而他们的家庭却如此悬殊:一个尊贵,一个卑微。

考上高中以后,天宠想起荣健,多了一份难言的感伤。即使郑家不出事,凭荣健的学习成绩也肯定考不上高中。天宠是个性情忠厚的孩子,在获得快乐和取得成功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念起跟他亲近过的人。

宝龙身上却有些势利味儿,把同学看成三六九等:班干部他接触,穿着体面家里有钱有势的他接触,忠厚老实家境贫寒的普通同学他爱理不理。这不,就在冯世旺退学后没几天,班上来了一位新生,他甚至丢下天宠,跟人家热络去了。

这位新生叫袁平,今年十六岁,是体育老师徐天民的外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他从常州城带到朱家桥中学插班来了。刚刚领到班上时,同学们无不眼前一亮:他身材颀长,稍显单薄,剪个利利索索的小平头,白衬衫掖在笔挺的蓝色长裤里,腰扎真皮褐色皮带,脚上穿着一双高帮回力球鞋,身上透着城市人才具有的优雅气质。来了几天后,同学们发现他学习成绩却一般,但非常会侃,懂的东西多极了。晚自习第二节课后班主任就不来了,不少男生便簇着他坐到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下,津津有味地听他开讲。他讲“四人帮”在北京是如何被抓捕的小道消息,讲美国服役的所有航空母舰的型号和战斗力,讲新电影《万水千山》中的枪战特技镜头,讲在西藏海拔4200米的昌都地区首次发现的恐龙化石,讲泛美航空1736号班机与荷兰皇家航空4805号班机在加纳利群岛的机场相撞,583人罹难……天文地理,政治军事,国内国外,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农村学生几乎没有听说过这些事,在他的“知识大爆炸”面前都成了小学生,对他崇拜极了,感到成为他的同学真是一种荣幸,感到他成为他们的同学简直是一种委屈!

更让人佩服的是他会画画,画得比学校里的美术老师要好上几倍,简直就是个画家。他对着同学画素描,一支炭铅在手,在白纸上勾勾划划,不出十分钟,一张头像便告完成,神形毕肖;画速写,逮哪个画哪个,寥寥几笔,被画者往往自己还没察觉,其动作神态就被勾勒出来了,甚至同学考试时在桌肚下作弊、女生在路上附耳朵说悄悄话,男生踅进园地的豌豆架间小便都入了他的速写夹,让人看了忍俊不禁。他最爱画的是戴着大盖帽的中外军官,戴头盔穿铠甲骑着战马舞刀持枪的古代将士,飞机,坦克,军舰……每画成一张,马上就被同学争着抢着讨要走了。在他的影响下,班上竟然有几个男生成了狂热的美术爱好者,晚自习不看书做习题,专门用来临摹他的画。

宝龙飞蛾扑火般地黏了上去,很快成为袁平的跟班。袁平爱打乒乓球,他专门跟他捡球;袁平到学校猪圈画动物速写,他跟在后面,差点儿跌进露天大粪坑;劳动课上指派给袁平的活计,他全部代劳;袁平说爱吃一种嫩脆的“茄瓜山芋”,他偷偷带来一书包……袁平却只给他画过一张线条粗放类似速写的《八骏图》。他心里虽然有些不悦,还是很宝贝地收藏起来。让宝龙想不通的是,天宠虽然没有跟袁平讨画,袁平却把一幅战舰在大海上破浪航行的铅笔素描赠送给了他,画得美仑美奂!天宠带回家贴在墙上,文进见了大加赞赏:“太专业了,这个学生将来肯定是吃美术饭的!”

没过多久,宝龙却跟袁平不再来往了。非常决绝,可以说是一刀两断。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那一天,袁平问朱家桥附近有哪些集镇,哪个集镇最好玩。宝龙说数洪湾镇最大,最好玩。袁平便约宝龙星期天一块儿去洪湾。宝龙高兴极了,一来感到非常荣幸,二来跟袁平到镇上玩,肯定能沾上光,买点好吃的分享。他告诉袁平,洪湾镇上的脆饼最有名,有巴掌大一个,表面粘满了芝麻,又甜又脆又香,去了不可不吃。

袁平说:“吃。”

宝龙跟着大声说:“吃!”

星期天,两人向洪湾进发。一路上说说笑笑,脚步轻快,一个小时就走到了。在长达三华里的中心大街上,他们东瞧瞧,西望望,兴致盎然。逛百货公司,逛新华书店,逛集市……逛了不少地方,袁平却什么也没有买。宝龙心里不禁纳闷,怀疑他是不是忘了带钱哦?都有些着急了。都有些沮丧了。临回时,袁平终于走进了副食品商店,宝龙这才舒了口气,跟着便兴奋起来。

宽大的玻璃柜台里面,洪湾脆饼赫然在目。烤成焦黄色,表面沾满芝麻,宽大厚实,有如熊掌。标价不菲:一角钱一只。袁平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五元钞票,要了六只。服务员往纸袋里装时,宝龙在后面暗忖:一人三只;或者袁平四只,他两只,也行。能吃到洪湾脆饼,就算不虚此行了。他在后面咽了口唾沫,“骨笃”一声,很响亮,感到很不好意思。

来洪湾时,一直是宝龙在前面领路。出了副食品商店,袁平则先走在了前面,宝龙亦步亦趋。宝龙边走边等着袁平分脆饼。袁平却手持纸袋只顾走路。宝龙想,他肯定等出了镇子再分,城市人不像农村人,在大街上边走边吃太不文明,太粗俗。

出了大街向西,经过了制药厂,经过了洪湾中学,经过了生猪养殖场,总算走上了乡间土路,袁平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焦黄的脆饼,像鉴宝似的观赏着,还用鼻子闻闻。宝龙都等得迫不及待了,心里说:“别磨蹭了,脆饼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玩的。快分吧!”

袁平却没有分。“咯嚓!”很文气地咬掉一小角,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品味。宝龙见袁平忘了身后的他,重重地咳了一声。袁平像没听见,边走边吃,健步如飞。

宝龙终于明白,袁平压根儿就没打算分脆饼给他吃——他今天只是充当了一个带路人的角色,而且没有任何报酬。这难道就是他的偶像袁平?这难道就是他的好朋友袁平?一种被愚弄的耻辱感像尖刀一样扎在他心上,热血直往头顶上涌,浑身都哆嗦起来,却无从发作。耳朵里不断听到脆饼被咬碎发出的响声,鼻孔里闻着脆饼特有的芝麻香、麦粉香和红糖的甜香,他郁气盈胸,腹中倒像有一只蛤蟆咕咕叫唤——在美食面前,人更容易感到饥肠辘辘!

来洪湾镇的路上,两人谈笑风声,甚至谈到班上哪个女生最漂亮,哪个男生长得最丑的话题;回朱家桥的途中,袁平不再与宝龙搭讪,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边走边享受着好吃的洪湾脆饼。太阴险了!太可怕了!城市人!宝龙由羞辱变为激愤,不依不饶地紧跟着袁平,始终保持两三米的距离,心里怒骂:“×养的!狗日的!卑鄙小人!”骂归骂,此时他尚心存侥幸,希望袁平会动恻隐之心,哪怕分一只脆饼给他。如果这时袁平给他一只脆饼,他还会原谅他的。他现在已经不在乎吃这个脆饼了,而是他的自尊心必须得到维护……

然而袁平就是不给他脆饼。大约走出四里路开外,袁平扔掉纸袋,把最后一只脆饼拿在手里,依然很文雅地先咬掉一角。宝龙终于绝望了,泄气了,崩溃了,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当袁平转过一片树林不见了身影,宝龙一屁股瘫坐在路边,忍不住泪流满面,痛苦得直打干哕……

袁平和与本班女生赵秀兰悄悄地谈起了恋爱。

赵秀兰是赵家浜大队支部书记赵春喜的女儿。赵家浜是个十三个生产队的中等村庄,“文革”期间一度以大搞农村爱国卫生运动轰动全国,上过纪录片《新闻简报》。在赵春喜的治理下,这个村庄每一条巷道清洁得见不到灰尘,社员群众家里再穷,也打扫得窗明几净,厕所里不许有粪蛆,饭桌上不许有苍蝇,据说夏天晚上农户都不需要升蚊帐。社员群众除了搞生产,就是搞卫生。和刘步云一样,赵春喜是大潼公社很有威望的大队支书。

赵秀兰是赵春喜的掌上明珠,生得珠圆玉润,娇艳如花,虽然学习成绩不理想,但他还是通过走后门托关系让秀兰上了朱家桥中学的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