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村庄,已经不是那个村庄。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改革开放的春风让农村开始恢复生机活力,农民自主经营的手脚放开,参加集体生产之余,有的搞起家庭养殖,有的办起了炮仗作坊、草绳作坊和榨油作坊……楚泽水乡人素有漂泊情结,剩余劳动力现在可以不经过大队同意,纷纷下江南拾荒、摸河蚌,有的甚至驾条小船拖家带口出去。
在朱家桥,刘步云更是利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把大队工业搞得如火如荼。农机厂增添了大车间,请来城里的师傅,成功地与县手扶拖拉机厂合作,生产重要配件。磨具厂、纽扣厂、砖窑厂也在扩大规模和销售。另外,大队又上马了花炮厂和磷肥厂。大队工业的发达不但让众多本庄青年当上了工人,还吸引了外庄的男女青年。私人浴室、小吃店、理发店应运而起。地处偏僻的朱家桥大队有了大集镇的兴旺。改革开放让刘步云成了能人中的能人,公社、区里都想把他调去担任工业方面的领导,他却哪儿都不去,一心一意地当他的大队支书。刘步云在朱家桥的声望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刘支书”的名字时常挂在嘴上。
农村人的传统,手上有了余钱,首先想到的是翻屋建房和娶媳妇。
以前农村大多是低矮的土墼墙草盖顶房子,又矮又逼仄,现在普遍采用五架梁的高大结构,青砖或红砖空心墙,屋顶盖大瓦;少数考究又有实力的人家则是七架梁结构,青砖实心墙,屋顶盖小瓦——在朱家桥,以前只有刘步云一家能这样,如今已经有十三四户了。
朱家桥大队现在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外庄的姑娘纷纷要嫁过来,本庄的姑娘不肯嫁出去。光棍率急剧下降,四十岁的鳏夫都能娶进黄花闺女。正应了一句俗语:
“人往东处走,水往低处流,白鸽子拣亮处飞。”
七月初,天宠放暑假回家,陪刘爱军到新建成的大队部玩了一次。大队部就建在一九七六年防震抗震期间搭建的临时大队部的旧址上,两层楼结构,箍了洋气的花墙,庭院里砌着大花台,还有单独的招待食堂,有着公社大院的气派。
天宠和爱军到大队部玩,主要是去坐一坐小汽艇。一九七八年夏天刘步云置办了一条挂桨船,把坐了十年的乌篷船淘汰了,同时淘汰了通信员丁荣生——这家伙天生胆小,反应不够敏捷,挂桨船不敢开快,开快了经常磕碰到别的船,转弯抹角更是容易出纰漏,有一次甚至把控不住,生生地把船冲上了河滩。今年三月份刘青云又鸟枪换炮,专门到县玻璃钢船厂订制了一条豪华的小汽艇。小汽艇开在河道里,犁开的白浪像拱猪似地朝两岸直滚,庄上年长的人说比从前日本鬼子下乡扫荡的炮艇都快。
现在开船的是十九队潘寿祥的孙子潘红锁。潘寿祥解放前是朱家桥的大地主,因此潘红锁是“黑五类”的后代,这小子小学毕业后初中没得资格上,年纪小小的就干起了农活。他却很聪明,平时最爱捣鼓东西,会修电筒,会修有线广播,会修喷雾器,会配钥匙,人称“小机灵”。小机灵在队里上工,常跟着机工李学宽,看他使用和修理机器,不知不觉成了助手。抽水机船不用时要把炮筒一样高举的铁皮管放下来,有次被他不费事改成了“冲水船”,在河道里开得像一条海里的大鲸。刘步云听说这事,正愁找不到开汽艇的司机,就把他叫过来试了一试,结果开得又快又稳,当即录用。
打一九七九年春天起,经县革会批准,农村里地主富农一律摘掉帽子,给予人民公社社员的待遇,他们的后代入学、招工、参军、入团、入党看本人政治表现,不再受到歧视。这些家庭压抑了多年,终于获得政治解放,纷纷摆酒请客,欢天喜地。
天宠和爱军坐在汽艇后面的露天条椅上,手扶栏杆,看两岸景色朝后疾速后退,谈天说地,心旷神怡。开到开阔处,小机灵竟然显摆起驾驶技术来,把汽艇开得如同飞鱼一般,转弯时船身大角度倾侧,激起的大浪有一人高。饶是天宠和爱军胆大,还是惊呼连连,小机灵在驾驶舱里得意得嘎嘎直笑。
汽艇环绕村庄转了一大圈,最后停到中学东面码头上。小机灵让天宠和爱军上了岸,把船开了回去。
朱家桥中学由于这几年高考取得的佳绩,县教育局去年秋天奖励了一套发电设备,学生上晚自习终于用上了电灯。有了电,观念前卫的邵春满校长从城里购买了一台二十四英寸的捷克产黑白电视机,放在教工之家,以丰富教工业余生活。这也是大潼公社的第一台电视机。
爱军领着天宠来到蒋小平家。蒋家夫妇非常高兴,蒋小平硬拉着蒋念清陪着打八十分,桑桂芹则忙着端茶倒水,看着桌上三个长大成才的孩子,她真是百感交集……
天宠放家在家里呆了不到一周,便忍耐不住,准备去草馒庄歇夏。
到丈人家歇夏要备礼物。天宠和妈妈一起上街置办。在商店拐角处的露天台球场他看见了葛宝龙,正和几个小青年在捣桌球,兴高采烈的。见天宠喊他,连忙丢下捣棍,屁颠屁颠地迎上来。
“你小子现在蛮快活的么!这次考得怎么样?”天宠笑着问。
“今年没啥失误,考取肯定没问题。他妈的,这一年老子吃大苦了,再考不上也太说不过去了!”宝龙骂骂咧咧的,显得很自信。
“那就太好了!”天宠由衷地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
“接到录取通知请你吃饭啊!”见球盘那边同伴在喊,他对天宠丢下这句,忙不迭地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天宠来到草馒庄。
吃过午饭,趁大人孩子歇晌,明娟和天宠到后面菜园子玩。两人坐在玉米棵子的阴凉下面,亲热地聊天。
天宠讲了他和刘爱军乘坐大队新置办的小汽艇环庄兜风的事。说晴天白日的,三十几度的气温,坐在船上一点儿也不感到热,风扑在身上凉爽极了,舒服极了。
“那今天晚上我们到船上乘凉吧。”明娟说。
“上船乘凉?不是去喂蚊子吗?”天宠想到那些停靠在长满芦柴和杂草的岸边的水泥船,疑惑地问。
“我们把船撑到湖荡中间去,那里一只蚊子也没有。”
“哦,这样啊……”
当明娟听到天宠介绍他和刘爱军到蒋小平家,蒋家夫妇盛情款待的事,明娟突然笑着说:“其实桑老师最喜欢的是你,本来想选你当女婿的!”
天宠脸一红:“姐姐,我们都定婚几年了,你怎么还提这话?”
明娟笑道:“你说到蒋小平家玩,我这心里就有点儿吃醋。”
“姐姐,你太小气了。”
“弟弟,我小气,是因为太爱你呀!”明娟偏着脑袋,谛视着天宠的脸,眼里充满了柔情蜜意。
吃过晚饭,天还亮着。天宠和黄家一家人在院子里的乘凉。明娟和天宠被三个孩子黏得不行,弄得一身热汗。看看天将黑,明娟悄悄跟嫂子春霞说了句什么,春霞笑着点点头。
天宠夹着一张小草席,跟明娟来到河浜,上了一条水泥船。明娟竹篙一点,船儿悠悠地离了岸。
明娟把水泥船撑到庄后的湖荡中央,插篙停船。两人在船头上铺下席子,躺了下来。
河风习习,清凉怡人。果然没有一只蚊子。
两人开始聊天。明娟聊了海勇、贵锁、春来和红香。海勇在镇江粮校表现突出,已经是预备党员;贵锁进了镇上船厂;春来跟人到扬州学刻章;苗红香则进了公社绣花厂,在厂里谈了个阮家庄的小伙子,叫阮广平,人长得黑不溜秋的,外号“黑菜瓜”,红香却喜欢得很。
天宠却没聊本庄的事,讲起了他在扬师院的大学生活。说每天睡觉前,他们宿舍里六个同学都开“卧谈会”。有天,卧谈会开到深夜,来自东台的许灿意犹未尽,又提出一个讨论题:“如果碰到一个漂亮姑娘,我们首先该说什么?”来自宝应的高晓光已经困了,便说:“啥也别说了,咱们快睡吧!”
明娟听了咯咯直笑,说太可乐了。天宠见她爱听笑话,于是又讲了一个:
大一入学时,他们同宿舍六个人刚刚相识,彼此客气得不得了,聚在一起聊天。来自徐州的李斌刚聊了几句就放了一个屁,声音既响亮又婉转,大家都有点尴尬,一下子沉默了,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刚选出来的室长赵尚武灵机一动,拍了拍李斌的肩膀,亲切地问道:“听口音,兄弟不像本地人呀……”
明娟听了更是乐不可支,也讲了一个听来的笑话。说:新学期伊始,高年级学生去车站迎接新同学,一男生见一小女生站在一个大行李箱旁边不知所措,便主动上前帮她提箱子。不料箱子非常沉重,男生提到手上便后悔不迭,勉力支撑,走得踉踉跄跄的。小女生便说:提不动就滚吧。男生一听此言,羞愤交加,放下箱子,怒视着她。小女生愣了几秒钟,才满脸通红地指着箱子的底部说:我指的是轮子。
二人哈哈大笑,笑得水泥船直晃荡。
天幕上渐渐缀满了亮晶晶的星星,像无数只眨着的眼睛。
远处的村庄传来横笛的声音。
他们突然不说话了。
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姐姐,你真香……”过了好一会儿,天宠喃喃地说。
“你爱闻吗……”
“爱闻……”
“那你凑上来闻……”
“嗯……”
他们向对方侧过身子。双双搂成一团。像在船头上打架。像一对疯子。
“姐姐……”
“弟弟……”
“奶子好圆呀,鼓鼓的,像排球……”
“你坏,都是你摸的……”
天宠在草馒庄呆了一周,偕明娟回到朱家桥。第二天下午,他们一起去了杜宝兰的墓地。
溺亡,乡下人称为“凶死”,不能葬入祖坟。宝兰的墓地在朱家桥庄后一个嘴子地上。孤零零的一个坟墓,淹在密匝匝的黄豆棵子中间。夏天阳光雨水充足,坟墓上生满了杂草野花。坟墓一侧冒出一棵两尺高的棟树苗,撑得像一把小小的绿伞,稚嫩可爱。
“宝兰——”
“宝兰,我来了——”
“宝兰,我是明娟呀,我来看你了——”
一踏上嘴子地,看到那座生满杂草野花的青冢,明娟便恸哭失声,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天宠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她。
明娟匍匐在宝兰坟墓上,揪着青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宠从来没见过她这么伤心,站在一边也忍不住泪水涔涔。明娟边哭边数落,怪宝兰不回她的信,如果她知道后来的情况,她会好好劝她的,她会赶回来看望她的;怪宝兰对待感情“一根筋”,就像解几何习题一样不开窍,既然冯红根不爱你了,还有什么理由为一个负心人去伤心,去悒忧,去放弃理想,去投河自尽呢……“宝兰,你不值呀!我怨你呀!我要骂你呀!你一走了之,把痛苦和悲伤全留给了你的父母,留给我们好姐妹好同学呀!你好浑呀……”
两个女孩子的友情,生与死的对话。天宠终于哭出声来。他的眼前浮现出四年前明娟刚到朱家桥中学的情形:
离教室还有一段距离,天宠就听见女生们的欢声笑语。进得门后,只见六七个女生围簇着教室后面的一张课桌,像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班长,你看,我们班转来一个女生!”文娱委员蒋小平眼尖,报喜鸟似的冲天宠大声报告。天宠朝那张课桌后面的女生仔细看去,立时像中了魔法,钉在原地不动了。
——明娟正娇羞万状地看着他!
“她叫黄明娟!”蒋小平补充道。
天宠微张着嘴,显得傻乎乎的,只觉得浑身热血嗖嗖地向上逆行,头脑直发晕。
“咦,黄明娟看到我们班长还害羞哩!”个头小小的王爱芬笑眯眯地说。
“班长,我又有同桌了!”块头大大的杜宝兰乐呵呵地说。
……
四年之间,宝兰和明娟做同桌,成姐妹,从豆蔻少女长成风华正茂的大姑娘,充满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如今却阴阳两隔!这多么不可思议,令人痛惜!
他又想起自己的同桌和好伙伴郑荣健,现在又流落在天涯何方呢?
仅仅四年时间,人世间竟会发生那么多的变故——惊险和新生,爱情与死亡!
他突然发现,这世上好多死亡其实都是跟爱情连在一起的。爱情本来应该是永生的,鲜活的,美丽的,像喷薄的太阳,像奔腾的河流,像开放的花朵……可是为什么会夭折,会灰暗,会殒落,会壅塞,会凋谢呢?
这是因为,爱情还是一种尊严。
姚春花之死,郑景山之死,杜宝兰之死,他们全关乎爱情——情人之爱,夫妻之爱,恋人之爱——难道不全是为了维护尊严?爱情破产了,希望破灭了,尊严丧了,于是只有选择死亡。
其实,爱情又何尝不是一种责任,一种牺牲?
天宠想起自己的外婆周淑英,还有奶奶陆巧珍——外婆十九岁失去丈夫,含辛茹苦把妈妈和姨娘领大成人,打发出嫁;奶奶二十八岁失去丈夫,颠沛流离把爸爸培养成大学生,娶妻成家——她们为爱情担当了责任,做出了牺牲,她们是爱情最伟大的捍卫者!
爱情,是多么美丽的名词,附丽着人性中最丰富最复杂最瑰丽甚至最凄美的光辉!
一首浑厚悲怆的交响曲仿佛从耳边响起……
天约黄昏。西天残阳如血。风吹芦荻,湖面上白鸥翻飞。稻田如毡,风车如翼。村庄里炊烟升起,氲氤如云。
明娟和天宠采来一大束黄花,摆放在宝兰的坟头。
他俩朝坟墓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手牵着手,朝来路走去。朝东方走去。
(全本完)
二0一二年四月定稿于北京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