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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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我从三布厂门口往回骑,踽踽独行。心里憋闷得难受,腿子像灌了铅般沉重。来回大约有六公里。骑到邵庄的巷子时,我实在不想掺和到那让人生气紧张难堪的气氛现场,下意识地拐进了明宽住的院子里。

来娣正在拍孩子睡觉,嘴里咿咿呀呀哼着什么催眠曲子,看到我垂头丧气地进来,忙叫了一声:“金龙,你咋啦?”

我没答腔,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吭着头抽烟。泪水不争气地涌出来,痒痒地从脸上流过,跌落在地上。

来娣关切地给我递毛巾,倒开水。当听了我告诉她一切时,也非常惊讶。我对她说,我不想回去,头晕,想在这里歇会儿,平静一下,要她不要过去说我在这儿。“让他们急一急!”我恨恨地说。来娣怔了怔,答“嗯哪”。

于是我爬上床,陪小潘俊一块睡觉。

我一觉睡到四点多,回到宝根屋子时却非常意外地发现大家正坐在一起喝茶谈天,一点剑拔驽张的气象都没有了。电风扇开着摇头吹着。妹妹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开着小音量)。见我回来了,银凤妈和我母亲异口同声地问:“乖乖,你上哪去的,到这么晚才回来?”妹妹也扭头欢叫:“哥哥!”宝根和春英冲着我笑眯眯的,“都在等你呢!”

我往凳上一坐,闷声闷气地说在来娣姐屋里睡觉了。母亲笑着对银凤妈说:“这伢子,任性呢!大家都在为他的事,他还有心思在外头睡觉。”银凤妈笑着说:“还小呢,不都才二十一嘛。银凤那丫头也是,拗起来拗得很。”

父亲脸上也是和蔼一片。

我倒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原来吃过午饭,包括季师傅老两口的一屋人经过讨论权衡协商,终于让事情得到了比较理性的解决结果。就是我父母不反对我和银凤结成对象,但我必须在开学后回去复读。为了表示诚意和让女方放心,我父母答应了季师娘的提议:先在扬州买两套衣服给银凤,算是做个订婚小仪式,把事情定下来。

想不到事情居然能逆转成这样子。早这样不就好了嘛!我心里顿时宽泛下来,恨不得马上飞车骑往城北三布厂,把喜讯传达给银凤。

却拚命维持着不动声色,装作不甚满意,闷声说:“那我家里上千块钱货呢?”

“这你不用愁”,春英笑着说,“过给明宽就是了,省得他进货——你进的货还好卖!”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只觉得心里欢喜的泉水开始滋滋地往外直冒。我看妹妹冲着我做鬼脸,心里骂道:“黄毛丫头,倒要和你一起读高中了,知道不知道哥哥感到很可耻?”

我终于忍不住咧了咧嘴,发出一个音节:“嗯。”

跟着我站起来,说去三布厂接银凤下班。屋里人异口同声地说:“去吧,去吧!”

晚上吃饭,八仙桌上搁了一面大圆盘,因为又加入了春生、明宽和季师娘。在赵徐两家形成的矛盾冲突中,季师傅季师娘主动帮着斡旋调解,功不可没,是一定要全部请上桌子的。银凤仍旧坐在我和金桃中间。金桃头上多出一个粉红色塑料发箍,左腕上戴着七彩玻璃珠手链,是刚才在我屋里洗澡后银凤从我的小百货里挑拣出来给她装扮上的,显得更加天真可爱。她缠磨着银凤,问这问那,银凤微笑着答她,眼里充满着喜欢。我们是打算吃过晚饭去文昌楼玩的。父亲说他还是二十岁时来过扬州一次,是代表学校参加苏中院校文艺汇演,拉了一支欢快的二胡曲《送粮》,赢得不少掌声呢。“这次来扬州,儿子倒二十一了!”他不胜感慨。

晚饭气氛当然是相当热烈和欢快了。父亲几次主动敬季师傅酒,以表达心中的歉疚和谢意。我和宝根、春生、明宽当然趁机多弄了几杯。女宾们也端着桔子水互相客气。晚饭菜是银凤妈亲自掌勺,大家都夸手艺高,好吃。银凤专拣糖醋呛的杨花萝卜吃,对青椒炒肉丝中的青椒也情有独钟,一点不怕辣的样子,对鱼呀肉的倒不大沾筷子。季师傅说他是遇到知音了,他也不怕辣,辣的有味,也喜欢吃糖醋萝卜,酸酸甜甜的,可口又开胃。他说其实做糖醋萝卜要数春上的“女儿红”最好,小小的,圆圆的,样子像樱桃、像葡萄、像玛瑙,薄皮嫩肉,不用改刀,整个拍破了呛制,爽脆得不得了,下酒的上品菜。扬州是淮扬菜的主要发源地,扬州人会吃我是领教的,寻常百姓家随便弄几个菜呀汤的都是相当精致考究的,而且能把吃说出名堂来,说出文化来,一套一套的。这不,季师傅居然吟起一首诗:

烟消日出四桥东,

柳意将舒水渐融。

一种柔情人不觉,

春心浓透女儿红!

他说这四句诗是道光年间一个寓居扬州的浙江人写的,相当的有名。也不晓得五十多岁的季师傅上过几年学的,真是让我佩服。这首诗充满了诗情画意,情意缠绵,听起来真是好享受。热爱古诗词的父亲不由竖起大拇指,连称:“好诗!好诗!”

正当大伙儿饶有兴趣地听季师傅谈食经时,银凤突然捂住嘴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吐了起来。“这伢子,中饭没吃,现在猛吃,看倒胃了吧。”银凤妈嗔怪着说。

银凤在外面水池里用手漱了口洗了脸,发丝潮潮的贴在耳朵旁,带着歉意回了座。我母亲关切地说:“那个萝卜别吃了,舀些热汤喝喝。”

“嗯。”银凤顺从地用小碗舀汤,小口小口地喝,很文气的样子。金桃见状也拿小碗舀汤,也很文气地小口小口地喝。我心里发笑:“这丫头,学大人装淑女呢!”

哪知道银凤碗里汤没喝完,又猛地捂住嘴站起来奔了出去。干呕声听得人很难过,大家都怔住了。季师娘叹了口气,说了半句话:

“这伢子,怕是……”

就是这半句话把全桌人的脸都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