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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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结婚三朝回门。农村里新娘子回门有蹲三天的,有蹲六天的,还有蹲九天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姑娘一出门就不是回家了——是回娘家,是走亲戚。所以总是有许多封建而古板的乡下人认为丫头是替人家养的,是替人家传宗接代作贡献的,是“学雷锋,做好事”的,是“赔钱货”。无论你多么宠惯她,一长大、一开窍就“不中留”了,再留就成“仇人”了。真是想不通,真是好郁闷!

但姑娘回门毕竟是高兴的事。当年的黄毛丫头,摇身一变就变成个俊俏的新媳妇儿,和姑爷双双回来看望娘家的亲人来了,能不高兴吗?养儿养女都是想好处的,年纪一大有女儿女婿外孙孙常过来看看,亲热亲热,尽尽孝心,这是人间的天伦至乐啊!

我以前常看见新人回门。早饭过后,趁着新春的明媚阳光,小夫妻装扮得鲜鲜亮亮的,弄条小船,把贴着红纸的礼盒礼篮往船头上一摆,请人摇过去。穿小桥,走芦浜,优哉悠哉,四五里,七八里,十里二十里,反正赶到那边吃中饭。如果新娘子是本庄的,姑爷就用扁担挑着礼物,携娇妻步行回家。而我的丈母娘家太近了,三步两大跨就到了,不要找船,也不要扁担,我一手提着一个礼篮三十秒内就可以抵达目的地。

丈母娘家近,好,也不好。好是靠得近很多事情好照应,不好是天天见面不新鲜。特别是有了小孩子,外婆在外庄的话,孩子过去一趟稀罕。小亲戚到了,外公外婆舅舅舅母姨娘姨丈的,各家轮流带着过,还有表兄弟表姐妹和村庄里一帮小伙伴陪着玩,感觉多好啊。而我将来的孩子去外婆家注定没有资格唱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摇到外婆家吃米糕。外婆说我是乖宝宝,我说是外婆的大赖宝。外婆好,外婆亲,宝宝是外婆的命肝心”了。咦呀喂,银凤还没生呢,我倒为孩子抱委屈了,真是蛮好笑。

这次岳父一大家子回来也是坐的汽车,两条船都停在无锡,请人照看着。家里就收拾了两张床。岳父母睡一张,大舅子银华夫妻俩带儿子小军睡一张。姑娘回门按理是要住在娘家的,我见只有两张床,心里暗喜:晚上我们还是回去睡,家里新打的喜床多舒服啊。可是到了晚上岳母却在她的床里头添了床被窝,安排银凤同她睡一头,我和岳父睡一头。敢情还把我俩当小伢子啊!又不好违拗长辈,真是别扭极了。我虽然也是男人,但独睡已有十好几年了,不习惯旁边也有一个男人睡着;我虽然也抽烟,但却闻不得旁边一个人嘴里散发的烟味儿。更要命的是岳父睡着了还打鼾,声音怪异多变,尖利处像吹哨子,实在是噪音,让人无法忍受,只好把头埋在被窝里叹气。

大年初七,大舅子一家就回无锡了。正月里卖河蚌的生意是一年中最好的,不能在家里耽搁。年前江南很多人家习惯腌咸货,咸猪肉烧河蚌是道名菜,另外农村里的菜薹子也上市了,菜薹子烧河蚌更是鲜美。银凤父母舍不得刚结婚的女儿,决定等到正月半后再走。

正月里农闲,亲戚朋友串门的多,银凤父母好几年不安安稳稳在家蹲这么多天了,落得有个机会沟通往来。不沟通有些事还不清楚,一沟通倒让老两口有了想法。都说江南好赚钱,可那些钱也是十个指头磨出来的,特别是卖河蚌这一行,天暖时在水里拱猛子,滴水成冰的日子还要站在风头上挥耙子,更是特别的辛苦,身体稍微差的人都吃不消。这一两年银凤爸身体不如从前了,精力不济,老是咳嗽,到医院检查出来有轻微肺气肿,说是香烟抽多了,但银凤妈怀疑是扒河蚌吃了劲的,被水呛被风灌的,心里很舍不得,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如果把老头子做伤了,到时有个啥差错,那用再多的钱也赎不回。就动了改做别的生意的念头,但暂时又没想出合适的门路。这次回来看到许多乡亲不出家门照样发财致富,便萌生了归家的念头。但是干什么好呢?残废军人、绰号“包打听”的德山大叔提供的一条信息让银凤妈动了心。

住在庄东碾米厂背后的赵明强这几年承包的八亩养鱼塘,经济效益一直不错。最近东台县的亲家约他去盐城大纵湖承包水面养蟹,这鱼塘就想转出去。养鱼这活儿也不是个个能做的,会养的赚钱,不会养的鱼不肯长,或得瘟病死掉,弄得亏本都有可能,所以一时还没有人去接手。银凤爸在大集体时做过大队渔业养殖场的管理员,懂行就不怕,而且想到这几年江南那边好多人家在养珍珠蚌——经常有人来船上订购可以育珍珠的扁肚子“江蚌”——如果在鱼塘里套养珍珠蚌,到时卖珍珠甚至都可能超过养鱼的收益,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么。老两口讨论了一夜,第二天又到我家跟我父母说了,两个都支持。我母亲说:“别再到外头劳命了,就在家里干。古语说得好,‘会赚钱的庄南庄北,不会赚钱的江南江北’,现在政策各方面都好了,在家里一样能发财——不是银凤要生养,连我还想搞个大副业呢!”

于是岳父母就拿定了决心,把转包合同签了。带信到无锡,说是正月二十后过去把一条船开回来(银华继续干自己的),顺便捎回一船江蚌,用来培育珍珠。

在城里打工做生意的人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超过正月初十就打点行装出发了。农村里有风俗,小两口新婚头一个月是不作兴分离的,相当于城里人所说的“度蜜月”,我和银凤都是时代青年,不计较这个,年前就协商过,结婚后她在家里养息待产,我过个十天八天就可以返回扬州做生意了。春头上小百货生意好呢。头开得顺遂是很重要的,可以对全年的生意操作产生自信和激情,形成良性循环。我现在是建立家庭的人了,都马上要做爸爸了,大丈夫赚钱养家图谋发展是天经地义,不能因为新婚燕尔沉湎于儿女情长而耽误了正事儿。

虽说是新婚,同居倒有半年多了,原以为分别会很平静很从容的,哪知道正月十三前一天我收拾东西时心里抑郁得要命,银凤更是哭了鼻子。母亲说:“银凤舍不得你走呢,你就多待几天吧。”丈母娘也过来说:“我说你这小伙也忒心狠了点,生意有得做呢,何必计较这几天——多陪银凤几天吧!”

于是决定在家多蹲三天,过了“十六夜”再走。

“十六夜”指正月十六,是我们这地方人新年的终点,也就是新春最后一个节日了,当元宵节过的。很热闹,也很有古风。童谣这样唱道:“十六夜,爆蚕豆,炒葵花,油锅炸糍粑;十六夜,跨篝火,舞火把,点灯明月下。”“爆、炒、炸”的目的据说是为了炸瞎老鼠的眼睛,不让它们去偷食农人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跨、舞、点”则是把晦气邪魔彰显于火焰明月下,烧成灰烬碎渣。这个古老民俗代表着人类降恶祈福的良好愿望,很重要,很受重视,极为有趣,是大人小孩必须参加也热衷参加的活动。

晚上,父亲在院门外点燃了秋天打下的新稻草,一家人便在那腾起的火焰上跨过来,跨过去。很刺激,很亢奋,很欢乐。银凤身子重,不敢跨,便撒娇着要我和父亲搭住她的两臂把她“抬”过去。我父亲上来还不好意思,可吃不消银凤嘴上涂了蜜似的一声“爸——”,乖乖地从命,脸上笑眯眯的,一片和蔼。

十七又逗留了一天。十八早上乘汽车回扬州。回到邵庄我的屋子,扔下行李,往床上一躺,看着屋里熟悉的摆设,回想恍然过去的这二十来天,跟做梦一样。时值中午,关上木门的屋里安安静静的,窗外有行走过去的自行车的铃声。我原想把带来的糯米团子煮几个吃,可浑身不得劲儿,心里空虚得慌,说不出的难受感觉,便把鞋子一蹬,裹进棉被中蒙头大睡。

被窝中依稀闻得到银凤的残留体香。我感到脸上有东西在爬,一摸,湿湿的,原来是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