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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农历三月十八前四五天,我和明宽去南京夫子庙进了趟货,准备赶一年一度的湾头镇大集。货刚进回来,就收到了父亲从家里发来的电报:

“凤将生,要你回。”

不愧是师范中文系出身,区区六个字,明白地报告了那边的情况和情绪——银凤快要生产了,想我回去陪在她身边。我兴奋地平地蹦起三尺高——我要做爸爸啦!

集赶不成拉倒。天大的事暂且搁下来。赶紧打车票回去。

我风尘仆仆地赶到家,惊讶地看到这几十天银凤的肚子比我正月返扬时隆起得太多。记得我们刚在一起时她的腹部多平坦啊,手抚摩上去光滑柔腻,像铺开的天鹅绒,像里下河春天的原野,可现在她躺着,那肚子就像平地鼓起一座巍峨的山峦,站着时身体要稍稍后仰一手扶着粗蠢的腰眼才能维持重心——大腹便便,眉低眼慢,行动迟缓,如同陆地上笨拙的企鹅。女人真是神奇,仅仅八九个月,一个苗条秀美姑娘的体形、外表、气质竟能改变得如此不同!

但孕妇臃肿迟缓的形象态度何尝不是另外一种美丽?这是生命的创造,这是丰收的表征,这是幸福的预兆,这是人间的安详。楚楚可怜!我在无人的时候真想如以前那样揽银凤入怀,但在实际操作中已不能够:纵使我是一头长臂猿,也无法搂下这只“柴油桶”了。

银凤这几天就到时辰了,两边的大人都在忙碌地做着准备。花狗屋里屋外来回窜得欢,在我和银凤面前大摇尾巴,“哧哧”张嘴喘气的样子就像是在笑,看来这灵醒的家伙也为家里要增添新成员而极其兴奋着。都说狗鼻子比人类灵敏几万倍,我真想问问它:银凤肚子里的小宝宝是男娃,还是女伢?

终于,在我回来的第三天晚上八点多钟,银凤“搁”了——肚子疼了。大人们忙催我:“金龙,快到庄南请接生婆!”

我如领敕令。匆匆走在村庄的巷弄里。转弯抹角,向南,再向南!我的心里满是奇异的兴奋,头脑中飞快地幻化着从来没见过而马上就会出现的产妇生养的景象……

五十几岁的接生婆叫如英,多少年来,庄上不晓得有多少小生命是她的一双手给接到这个亮堂堂的世界上来的。二十一年前的我出自她的手下,二十一年后,那个婴孩又像他当年的父亲一样,急急慌慌奔走在前往庄南的巷弄里,去请她来迎接自己的婴孩问世。呵,时光如流,生命不息……

接生婆一到我家就吩咐煮鸡蛋给银凤吃,我一听就明白了。以前听说过的,产妇吃鸡蛋好生,就像母鸡生蛋那样顺顺溜溜。我以为这是个民俗,很难说有啥科学道理,但可以对产妇有一种良好积极的心理暗示,增强其顺产的自信心,实在是先人创造和遗传的大聪明。

哪晓得银凤吃了鸡蛋没用,虽然肚子疼,却不来“阵子”(宫缩)。坐在银凤脚头的接生婆一点儿也不着急,背倚着床栏闭目打盹,只是在银凤嚎哭喊痛时才睁眼看一下。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将军,稳坐中军帐,安之若素,伺机而动。

直到第二天天亮,银凤还总是不来大阵子,只是肚子要命的疼,疼得她摇头蹬脚,两只手在床席上拍得“嘭嘭”响,满脸泪痕,蓬头垢面,哀哀的哭叫:“没得命啊!妈妈!疼啊!疼杀我啦!”“哎哟喂,哎哟喂!我也看过人家生养过的呦!不曾像我这个样子呦!”拿指甲狠掐坐在一旁的我,“都怪你呦,把我弄得这样子呦!”真像个小疯婆儿,全然不顾人劝,全然不顾一点儿斯文了!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金灿灿地打进室内。都七点了。银凤从床上爬挪到床下,跪在地上,两手搭在床边哭叫着。接生婆终于亮出现代手段的“杀手锏”,从随身带的人造革黑皮包里拿出针管和药水,在银凤右手虎口上注射了一支催产素,然后要我坐在床上,让银凤背倚在我的怀中。我两手捉住银凤的两手,不住地抚慰她。约二十分钟后,银凤突然从我怀里挺拗起身子,随着一声“啊——”的长叫,我听见好像水流迸出的“哗啦”声音……婴儿出来了!随即啼出一串初到人间的哭声,中气十足,清脆而嘹亮,像部队冲锋时吹出的急促的军号似的。“是个千金!”接生婆对破门进来的两边的母亲说。

但是肚子还是疼。接生婆用手一摸,笑起来:“我早就悟到了,这肚里还有!”

我正沉浸在婴儿出世带来的奇异的情绪中,听到这一句真是意外得不得了,神经顿时又绷了起来,莫名地激动!我瞟了两个母亲一眼,发现她们竟然是一脸的汗,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局促表情。

很快,第二个孩子也来到了世间,伸胳臂蹬腿,像带着小情绪似的,哇哇大哭,声音高亢而雄壮,宛若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罗蒂的男高音,清畅、圆润,极富穿透力。“小伙!是个小伙!”银凤妈和我的母亲同时失声喊叫了起来,欢喜的泪水流了满脸。

这时候我听见房门外“哗啦”一声,跟着花狗没命地叫了起来。我们忙出去一看,现场让我呆住了——

我父亲瘫坐在堂屋门口地上,小板凳歪倒在一边。他的面前烟头儿狼藉零乱,如一地蟑螂,起码有二三十颗……

两位母亲忙上去,一人一条胳膊把他拉起来,三个人哭着笑着:“银凤生儿子啦!”“我们赵家有后啦!”“银凤功臣啊,好乖乖呀!”

我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