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志中等人行刑时唐志大当然没有去看,隔着远远的唐家设了灵棚,人死后就入敛发送,原本宗族中人还要大敲大打,这一次唐志大死活不敢答应,族中人经了上次镇兵杀进来抓人的事也是老实消停了许多,在唐志大的坚决反对之下,唐家的人静悄悄的收敛发送,一番野心,最终落得个横死,辽阳各地的有识之士,固然有些害怕商人被打压,如大明其余地方那样的担心,更多的还是觉得这些人死有余辜,倒也没有太大的舆论反弹。
对民间舆论,辽阳是以办报为主,嘴上说说的,最多是削减其福利,比如一些冥顽不化的老儒生,原本有福利补贴,经常开骂的,自然就没有了。除此之外,对舆论的控制较少,只要不付诸实际行动,民间打打嘴炮,哪怕有一些人辱骂总兵,只要不怕被人打,也由得他,各司都没有闲功夫管这样的事,这一次的事,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没有多少骂声,也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
在惟功下车时,唐志大已经吓的全身颤抖,艾可中也好不到哪儿去,毕竟质疑财务司的事是他出头,他现在深深后悔,感觉自己是在忘乎所以。
只是看到惟功的车马前来,大队的侍从士兵束甲骑马过来警备时,以前常见的场面今天却是感觉异常的刺眼,他有点儿想流泪,一种十分委屈的情绪横亘在心头,难以抑制,他知道是自己不对,若被发现后果难测,可就是难以压服这种心气……他明白,若是在大明别的地方,不要说自己等人没有机会和总兵官谈配股分红,就算有,发财如今也该被宰肥羊了,更不要说是自己等人主动挑衅了,可无论如何,他就是觉得这件事不该是如此发展下去!
“见过总兵官。”
看到惟功下车来,唐志大立刻跪下,艾可中犹豫了一下也是跪下,李昭祥和在场的几百个商会的成员亦是跪了下来。
“各位请起。”惟功眼眉一皱,说道:“本镇向来没有跪拜的规矩,今日为何如此?”
唐志大道:“小人犯了过错,罪该万死,合该跪下向大人请罪。”
惟功道:“你确实有错,不过说罪还不至于,若是有罪你跪下也没有用,有司会找你的。”
他这番话说到后来已经是有拿唐志大打趣的感觉,在场的人听了,一时都有点发征。
不过这样一来,唐志大也不好再跪着,到底他也是成名二十年,身家过百万的豪商,一点儿自尊自爱的心思还是有的,当下便是站了起来,只是脸有泪痕,神色也是征征的发呆。
看到艾可中也起来,惟功笑道:“艾东主,副会长,你老怎么也跪下?”
艾可中苦笑道:“小人也有过错。”
“啥过错?”
“商会质询案一事……”
“就这事?”
“嗯,还有擅自成立和扩大商会卫队,购买枪支……”
惟功笑道:“枪支一事怎么成过错了?本镇发卖过时的淘汰军用枪支,不禁民间购买使用,就算有不妥处,也是错在本镇为先,何谈商会和你艾东主有错呢?”
这话原本就是藏在艾可中心里的,他的不服气最大原因就来自于此。
上头的政策就是这样,就算出了漏子,有了过失,应该先反省自己,而不是倒打一耙,把过错栽到商人身上。
说来说去,还是为上位者自己的面子要紧!
惟功这会子一说,他下意识的就是答说道:“总兵这话说的在理,小人也是这般想的。”
说一出口,看到惟功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艾可中省悟过来,立时请罪道:“小人胡说八道,还请总兵恕罪。”
“本总兵向来就是言者无罪,我大明皇上诸般不好,也喜欢打言官屁股,但从未试过想办法不叫言官说话,民间舆论除非直言禁宫阴私事者,其余皆不问,甚至版印刊行亦并不管制,本官虽不才,这一点雅量也还是有的。”
一旁的李昭祥刚刚听到艾可中的话时,恨不得上前把这老伙计给掐死,今日的脑子是怎么了,居然说出这般糊涂话来。
待听惟功说完之后,各人都是有点发楞。原来总兵真的不在意商会发声之事,那么今日前来,却果然不是处置众商,不过既然这样,又是所为何来?
至于万历确实不是好脾气,言官说话不中听他想打想杀的事也有,但在阁臣的救援之下,指他鼻子骂的几个最多免官赶走,或是打顿屁股再赶走就算了,更不会侮辱言官人格,或是干脆用高压之法使得御史不敢出声,象清季时朝堂几乎异议言论,言官御史毫无存在感的情形是不可能在大明朝出现的。
就算嘉靖那样的阴沉狠辣的皇帝,对文官也没有太多的办法,无非就是廷仗,众官不怕皇帝亦无办法。
惟功身上好歹还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总不能做的还不如古人。
他看看众人,这一次很正经的道:“唐志中等人伏法,要紧的就是和李福通勾结杀害本镇官吏,谋杀有威胁的商人,用护院殴打工人,强行削减福利等事。至于请免减税,本镇当然不能允许,但并不是以言罪人,或是镇中以此事而恼怒打压商人,此事,只要本总兵还在辽阳,就绝不可能发生。”
众多商人静静听着,艾可中听的老泪纵横,差点又想跪下,但他强忍着,腰杆使劲挺直了,终于是使自己没有跪下去。
总兵官既然这般看待商人,鼓励商人,自己这个副会长总得拿出一点很象样的模样出来,给众人做一个很不错的表率才是。
惟功又道:“至于商会质疑诸般税收用途,还有也暗藏减税心思,本总兵已经传工商司,财务司,税务司,建筑司,将作司,军需司等相关各司的人员前来作答。”
底下顿时哄然一声,各人脸上都显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惟功也不理,只顺着自己思路道:“凡事做起来总要有领头的,本总兵就是辽阳诸事的领头人,这一点也毋庸讳言。就算朝廷,就算是皇上的话,本总兵也捡对我辽阳有利的施行,若是无利的,便要出头顶回去。比如派太监来采买物品,还有选取秀女,这般事情,本总兵绝不会允许在辽阳发生。”
惟功的话也是众所皆知的事实,早在几年前万历曾经派人索取银两,被惟功拒绝,派人来选取秀女,亦被拒绝,后来听说辽阳商业繁盛不在江南之下,历来明朝天子都喜欢派太监到江南一带采买物品,其实就是********,每当有和买太监至城,阖城不安,然后就是收罗打手无赖混混当爪牙,横行一城,打听富户名单,挨家摊派,家财一万两的就派给万五千两的任务,总要叫你破家为止,逼死几户,全家投河,上吊之后,再勒索其余富户就顺手的多,每当此时,商家富户就是一群待宰的肥猪肥羊,是宰死还是留口气全看当事太监的心情,搜刮之后太监会回京上交给皇帝几十万金银,龙颜大悦之余,当然也不会想到这是自己境内子民的血泪。
其实还是一个问题,究竟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子只是代天守牧,还是天下是一家一人的天下,天下以一人奉一国?
这个问题,李贽已经在辽阳儒学提了出来,结合实际,效果很好。
只是在场的众人没有想到,惟功将近日之事与此前之事连在一起说,虽然话还没有说完,各人已经深悔自己此前所为了。
众人只想到自己想再多赚一些,此时才明白,没有眼前的这位辽阳总兵,以征虏副将军,太子太保,平虏侯等身份领十万雄兵在此,没有眼前此人鼓励商业发展,没有眼前此人给了一个清平的环境,没有眼前此人治吏之能使辽阳各司有效运作,没有眼前此人打击辽阳的豪强将门,没有眼前此人开海造船,大兴海运,没有眼前此人镇服女真,与栋鄂结盟,使皮毛松子人参等货物源源不绝的顺利到手,没有眼前此人顶住朝廷的压力,数次得罪皇帝也在所不惜的坚持,自己等商人,如何能做到眼前的规模,又在如此平安舒服的环境之中,安享太平富贵之福?
别的不说,十来年前,北虏还曾经把辽阳围的水泄不通,并且兵锋绕过坚城和各军堡,直插海州盖州,差点就到金州了,整个辽阳和辽南区域都在北虏的兵锋之内,至今还有不少人家想起当年亲人遇害之事而痛苦难挡,甚至还有至今有亲人被北虏掠走还没有找回来的。北虏兵锋深入腹地,用脚指头想也不会逛一逛就走,但在辽镇上到京师的战报上只要北虏进袭多半就被撵走,然后就是斩首数字,至于本镇被掠走多少丁口,向来轻描淡写或是根本不报,朝廷亦是心知肚明,故意装傻。
想到这里,几乎所有人一起躬下身去,数百人穿着不同,模样各异,但脸上的感动和感激的神情却是一般相同,整个动作,快慢不一,而都是十分坚决,犹如一朵颜色绚丽的花朵,渐次开放。
“大人英武,我等敬服。”
不知道是谁带头说了这么一句,所有人都一起跟着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