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了指她的手机,一直波澜不惊的面容忽然变得复杂,无法形容:“刚才打电话过来的那个声音,是林晓凡的吧?”
“咦,你们认识?”
“算是吧……他父亲辞世前的一位故交,为了避免她悲伤,还是暂且不要跟她提起我吧。拜托了。”
恩雅看着他深沉的模样,很难从他没有瑕疵的缜密言谈举止里找到一丝破绽。他身上有着某股神秘而古老的力量。
不过,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她多一秒停留和思索了。
【心口柔软得像有一床暖烘烘的棉被塞在胸腔,只需一点点努力,就能融化为一个清浅的微笑】
雨后初晴,在西边,云层稍微稀薄的地方,却抹上了一层淡红色的霞光。夏天的傍晚总会出现这种明灭不定的诡异天气。恩雅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的时候,就被早已在那里的林晓凡告知抢救室内的螳螂现在的情况是粉碎性骨折加上内腔出血,好像有点严重。末了她关切地问:“怎么你今天的黑眼圈像最深色的SMOKY EYES?”
“他也真是的,都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就那么冲动,不懂得收敛一点吗!”
“哎,他这个人就是爱面子,也容不得在别人面前吃亏,手机被飞车贼抢了自认倒霉也就算了嘛,他还死命去追!谁知道对方有团伙的,追到半路突然掉转车头踩下油门一前一后来撞他!”
有轻微晕血症的恩雅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了。林晓凡继续绘声绘色地说:“还好最后被巡逻的公安车发现,歹徒才逃跑掉,不然……”
“门外是谁在讲我坏话呀?”
无数日夜面对面说话时再熟悉不过的声线,甚至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隔过门窗、墙壁或栅栏,千回百转地绕过来,也能辨出那声音是属于他。
“这小子命真大,刚醒过来就折腾着兴师问罪来了。”林晓凡牵着恩雅的手轻轻推开门进去的同时,怪腔怪调地说:“是不是应该开公堂问审呀?唐大人?”
“我那是先礼后兵,让他们轻敌再使出必杀技好不好!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懂不懂啊?”螳螂辩解完,突然想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四处张望:“手机……我的手机呢?”
恩雅看到被包得像一个木乃伊的大男生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成了蓝白相间的条纹衫,颈口处露出凛冽的锁骨,凹陷的被单形成不规则形状的皱褶,像一个小小的漩涡。梁恩雅注视他的同时也发现他的眼光对焦了上来,带着笑意,仿佛之前那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已经被他选择性遗忘掉了。
“在这里啦!你被人民警察叔叔营救回来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握着它!一开始医生们抽都抽不出呢!”
“欸,你们说说明天在天涯、猫扑之类的地方,会不会有一大排我的报道呢?标题就叫:帅哥独战两夺命飞车,警方直捣黄龙剿灭犯罪集团大本营……本年度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之首舍我其谁!”
“这位壮士睡个觉、做做梦应该就会有的啦。”林晓凡劈头就应道。
然而螳螂却不甘心地辩护道:“我小时候就是正义感爆棚的孩子好不好!三年级的时候去给毒害我表哥的网吧贴封条,买一叠五毛钱一张的大红纸用墨笔写上‘停业’之类的东西,贴上就跑……哈哈,好刺激,你那时候估计还在吃什么跳跳糖和旺仔棒棒冰吧!”
“虽然他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但你现在也应该满足一下人家的YY嘛!”恩雅又气恼又心疼地笑道,转而对螳螂碎碎念道,“你也真是的,平时挥金如土的,怎么这次为了个手机连命都不要了呢?”
表面不动声色螳螂看见她脸上显而易见的焦虑神色,在公交车上吵架而萌生的一时盛怒与恨铁不成钢也便成为浮云消散了,心口柔软得像有一床暖烘烘的棉被塞在胸腔,只需一点点努力,就能融化为一个清浅的微笑。
他略显苍白的嘴唇刚刚蠕动着,鬓角渗出汗珠在皮肤内层动脉血管的跳动之下微微颤动。门口便突然挤进来一堆他没一点印象的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好像要去参加选美比赛。
“唐龙学长你没事吧?我们在学校听说你受伤了!”嘴角曲线瘪下去的女生满目疼惜。
“作为学校技术最娴熟的吉他手,手指可千万不要有事呀!”又一个女生十指交握作祈祷状。
“明天给你煲鸡汤你一定要喝哦!”第三个女生脸颊迅速飞起两片红云。
“啊!学长虽然被包成粽子,仍然掩盖不住英俊的光芒啊……”最后一个索性就像校长每周会议报告一样作了最后的总结词。
她们这是在现场排练花痴剧挑战我们的承受极限吗!恩雅和林晓凡听得灵盖冒烟就快撑不住了,互相默契地对视一眼,赶紧以伤号需要静养的名义将她们“请”了出去。
“我乃衡山昆仑派佛门习武之人,从小练就了一身纹丝不动、坐怀不乱的本领,告诉你们啊,我可不是那种普通的人。”螳螂对着她们妖娆的背影笑着大声喊道,引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
钟笙箫后来也来了,带来了别人送给他爸的苗族秘制正骨药丸,兄弟之情并没有溢于言表。喜欢寂静的人,连表达关怀的方式都是默默的。林晓凡与恩雅退出了房间时,还遇上了从家里开车赶过来的唐氏夫妇。他们见到梁恩雅的一刹那突然定了定,两老四目相对说:“好像这姑娘在哪里见过?”
最后唐爸爸想起来了,说:“我们家小龙的电脑桌面,好像是!姑娘现实中长得比照片里还漂亮呢!”
梁恩雅的脸仿佛是冬日里贴放在暖水袋表层的双手,一下就变得滚烫。
顾帆远再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恩雅正经过广场的音乐喷泉前面,犹豫了一下,还是发狠按下了挂机键。
经过这一番与螳螂的冲突争吵之后,她内心清楚得很:螳螂虽然平时说话吊儿郎当,一副不靠谱不正经模样,但任何时候都绝对不会陷害她。
于是她开始静下心来想,顾帆远慢慢与自己的靠近,究竟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究竟有什么理由设置“偷拍门”来撮合自己和他在一起?他难道不了解从一开始她就是先爱上也先输得彻底的那个人吗?
这些问题像从金鱼口里吹出来的一串泡泡,环环相连,紧紧相扣,绵延至深渊的水面。
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所以还是等螳螂情况恢复基本正常之后再问他吧。
【不奢求时过境迁,你会怀念我对你仁至义尽的用心良苦,也不欺骗自己,你终究会明白我在你身上寄居过多大的梦想】
广播台那话剧社学妹总是会有很多搞不懂的东西,而且都是夜猫子,喜欢在午夜时分突然在潜水的部门聊天群里跳出来问:剧本问题、程序问题、制度问题、道具问题、舞台设计问题……甚至是情感问题!她真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居委会大妈。
虽然螳螂说过他们就是“十万个为什么”,但这些人里面,有的虽然人品不那么令人待见,其实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自己起码有令人信服的威信和能力吧!弱小势微时,想遇到虚伪的面孔都难。
爱是一枚安静忧伤的名词,是一枚动人心魄的动词。它的内涵包罗万象,连最出色的语言学家都无法琢磨透彻。当被居心叵测的人用来混淆视听时,它就失去了金子般的光泽和最淳朴本质。
恩雅没有想到的是,关于她和顾帆远在KTV单独过夜的事情也被流传出来了。而且这次不是简单的连拍式照片,而是录像!录像里,顾帆远为她盖上黑色外套的那个动作,因为灯光太暗的缘故,就像是手指在接触她的身体!这一回连顾帆远都知情了,反而打电话来安慰她。他的声音出奇的淡然和平和,仿佛自己并非那个遭殃者。
周一升旗仪式时,学校领导更是发出了整顿校风校纪的公告,话中有话地说:虽然现在是恋爱自由时期,但请某些在校生还是严肃和检点一些,不然影响学校声誉。特别近段时间是非常时期,学校即将迎来周年校庆和评估组专家的到来。
谁都知道那份公告是一校之长苏丰田执笔所写。大家开始若有所悟地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而谁也没有注意到,苏洛川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小人得志的笑容。
仿佛是伸手即将抓到系着气球的绳索尾巴,然后它却轻飘飘地飞到了远空,最后头顶炸起一声爆裂的破碎声。装在气球里写满欢喜秘密和雀跃希望的细碎纸片跟羽毛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后来的梁恩雅在“爱的漂流记事本”里写下:
人永远不知道谁哪次不经意地跟你说了“再见”之后,就真的再也不见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席慕容在《鸢尾花》里说:“到了最后,我之于你,一如深紫色的鸢尾花之于这个春季,终究仍要互相背弃。”
世上最凄绝的距离是,两个人本来距离很远,互不相识,忽然有一天,他们相识,相爱,距离变得很近。然后有一天,不再相爱了,本来很近的两个人,变得很远,甚至比以前更远。她真害怕自己和顾帆远才刚刚开始的小美好会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扼杀在萌芽状态。
被他感动的时候,想走过去轻轻拍拍他的头;被他触动的时候,想默默坐在旁边在心里与他握手。天真的口吻,纯真的心情,偶尔得意,偶尔无辜,漫不经心,自言自语。她在寻找生命的内核,但是只找到一间空屋,盛满了孤独的疾病。
她仍然记得那场徒步登顶,破屋之外的大雨滂沱的世界,以及顾帆远生日的午夜十二点,对方的体温,透过一件外套,清晰地传到自己的手心。突兀的热度恰好填补了手指间的罅隙。顾帆远手心温润,像一块玉,握在手里的时候,有光滑的感觉,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手指间溜走。
封闭的几十立方的空间里,黑暗无边无际地扩大,气体不断膨胀,挤压着悬浮悸动的情绪。连她自己都有些心虚起来。他唱的每一首情歌,曾那样深深触动她微弱的心跳。曾消解怒火,曾抚平伤口。
顾帆远,不奢求时过境迁,你会怀念我对你仁至义尽的用心良苦,也不欺骗自己,你终究会明白我在你身上寄居过多大的梦想。
只是希望这场梦长一点。
再长一点。
山林和湖野浸染上水墨色的向往时分。比起藏青的天色,反倒是泄露出点点绯色荧光的云层看来更像发光体。
顾帆远的信息来了。他发了个哭脸,说:“你在忙吧?不接电话……我想告诉你明天我就要去北京参加数学模型大赛了,我相信这个全国性质的大赛如果能给我的大学生涯增添最后一座奖杯的话,工作的问题一定好解决多了。不过暂时要和你分开一段时间了。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恩雅想,应该庆幸学校安排的五个名额参赛者里面有他,要不然最近还真不知道以何种姿态来面对他。希望他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调整好了心态。
简简单单回了一个“嗯”,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感觉到自己异常的反应。用手机上网查了一下天气,编辑短信的页面光标停留在“手机天气预报说明天北京要降温啦,记得多穿衣服保暖哦,要是不小心把自己弄感冒了,我唯你是问。”的句号后面,然后又统统被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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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
【老子要死也要死在法拉利轮子下,破嘉陵就别来凑热闹了】
螳螂住院的第三天,恩雅一上完让人昏昏欲睡的专业课就和林晓凡一起早早过去探望他。推开了门之后,发现钟笙箫也在里面,头靠在床沿休息,见到她便起了来,仍然一副惺忪睡态。
螳螂却仿佛整天睡得太多,精力过剩无处宣泄,就开始挖苦梁恩雅:“你好狠哪,想当初你受伤的时候我时时刻刻寸步不离,现在你隔十几个小时才来探望我一次,看来还是笙箫对我最好。”
林晓凡说:“那你们既然这么恩爱,干脆结婚得了!不过我还真是舍不得你这样暴殄天物……”
窗帘被拉开的时候,光线像水银一样倾洒进来,钟笙箫的脸上竟然有尴尬的红晕。他说:“不过说到暴殄天物,昨晚他吃了那些药丸最后都吐了出来欸,穷奢极侈。”
“我又不是故意的,明明是苦得要命。”螳螂的包子脸变得愁云惨雾。
“想当初你逼迫我吃药打针的时候怎么说来着……”梁恩雅故意张了张嘴巴要重演一遍,果然就被螳螂粗暴地打断了:“喂——桌子上有你最爱吃的草莓!梁大小姐!”
“那,我就不计前嫌啦。”
就在几个人说说笑笑的间隙,有人敲门。梁恩雅以为是护士来探班,谁知道打开门的刹那,瞳孔突然闪进一团刺眼光耀。
——不是什么晨曦的天光,而是鸦黑聚集在院子里的记者按下的闪光灯。
“唐龙同学,听说你目击一个孕妇被抢了包,毫不犹豫单枪匹马擒拿了四个凶猛的飞车大盗,并且带领警察乘胜追击一举剿灭了这个作案多起的犯罪团伙,可否跟我们分享一下详情?”
“唐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你的见义勇为这种品质的培养中可有对你影响最深刻的人?”
“请先回答我们XX电视台的记者提问好吗?住院的费用那么高,相信你的光荣事迹在我们传媒的宣传下会得到很多捐助的!你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
“老子要死也要死在法拉利轮子下,破嘉陵就别来凑热闹了!回答完毕!谢谢!不送!”
众人一片哗然。钟笙箫他们几个面面相觑,不知道明天这个一鸣惊人的“木乃伊”会被报纸怎样挥毫泼墨地形容。枭雄,巨人,怪胎,还是真性情?
他们走后,钟笙箫拍拍他的肩膀少年老成地说:“假如你卸掉那一身自欺欺人的浮夸,摇醒那些浑浑噩噩的蒙昧,你的世界将会豁然开朗,柳暗花明。”
恩雅没头没脑地随声应和:“早知道,就应该让他们留下来吃你豆腐了!”
“我也想吃,红烧、麻辣、烧烤各种味道都不挑剔,哈哈。”林晓凡得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