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深海抹香鲸一样濒临绝种的男生,身上散发着干净而清澈的气息,浸透在回忆里的眉眼之间仿佛有大西洋暖流淌过,然而刀锋一样的鼻翼又仿佛一道屏障,彰显着生人勿近的疏离。
他握笔,写写停停,好像还牵引着笔杆子在画一些什么,中途间或停下来抿一口咖啡,动情之处还兀自发出充满回味的陶醉微笑,牙齿白净得可以去当佳洁士的代言人。他还掏出了纸巾擦去那些笔尖微微渗出的油。恩雅觉得,随身携带着纸巾的男生,应该多是细腻而温柔的类型吧。
等这一切完成之后,她把男生的蓝色格子折叠伞放到了第一排的第二个格子,然后在小卡上写下了:顾帆远,3月12日。顾帆远是男生的名字。虽然梁恩雅只是象征性地要了十块钱,当她说出“你是我开张以来的第一名贵客,一定要享受五折优惠”这句话时,她心底其实“咯噔”了一下,心脏漏跳了一拍。因为她明白自己其实虽然不是什么拜金主义者,但也绝不是淡泊金钱的那一类人。可是此刻为什么对一个陌生的男生这么友善呢?真的是因为感激他第一个逆光而来,犒赏了自己这么多天以来的辛苦准备和苦守一天的缘故吗?还是因为现世磨砺出了她那双隐藏着锋芒的火眼金睛,第一眼就看出男生那双微微磨损了塑胶底板的阿迪达斯是翻版鞋的缘故?
她自己也分不清楚。渐渐长大,从幼稚的“外貌协会”里脱离出去的自己,为什么还是在他面前扰乱了平静的步调,有淡淡的晕眩。仿佛内心深处被投入了一颗定时炸弹,一颦一笑四海潮生。
不过对方却坚持将一张二十元钞票塞到了她手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指尖有轻微触碰到她掌心的纹路,一闪而过间仿佛夹带出了火花。他一脸感激地说:“没关系的,现在已经没有树洞可以装自己的秘密了,好不容易有你别出心裁开了这样一家店来释放压抑和苦闷,就算再多花一点都值得。我今天在门口来回走了好久,都怀疑是自己眼睛花掉了,现在把坏心情留在了这里,希望不会传染到你哦!”
“没有没有,如果真的有什么情绪波动的话,那也是我为那个女孩子不懂得好好珍爱你而感到遗憾和惋惜。希望以后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不是出现在这个地方。”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时,她心里其实矛盾得很。她是希望能与他重逢的,可是又不希望他因为失恋或缅怀痛苦而出现在这个伤心之地。那么,人海茫茫,若是因缘浅薄的两个人,说不定这一会面便是永别了。
“那么,告辞了。”男孩孤独的眼神闪过一缕深情款款的眷恋。不知道是不是看者的错觉。那目光,犹如一汪沙漠绿洲,清澈见底但恍若隔世。她想起很久以前的初三数学老师。
时间一眨眼过去了那么久,她甚至都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在那个大家都风行穿白衬衣和黑皮鞋的年代,将一个宽松的卡通T恤和休闲鞋套在身上就来上课,头发抓得乱乱的,嘴边经常留着一点点不羁的青色胡碴,以教师的标准来衡量的话,刘海似乎还有些长。他嗜烟如命,每次进教室之前都会站在走廊口吞云吐雾,狠狠地将手头的抽到一半的烟拼命再吸几口,才不甘心地丢进脚下的水沟。然后一转身,挺胸,微笑,便从十恶不赦的魔鬼变化成了为人师表的天使。
可是她那时候却对他迷恋得五体投地,比迷恋每晚必看的《美少女战士》和《圣斗士星矢》还要多一些。是啊,他有什么不好?年轻帅气,朝气蓬勃如一株茂盛翠绿的竹子,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和赞赏,梁恩雅甚至把用来预习其他功课的时间都花在最差劲的数学上,每晚与数列、图标、分数、概率浴血奋战,她想当课代表想疯啦!可是当她的数学成绩终于爬上了全班前几名的时候,她却悲哀地发现这个老师就连对待学生的方式也与其他老师们有着天壤之别,他从不以分数高低给学生贴标签,对谁都一视同仁,平等得可怕。
再后来,他还做出了一件令人差点惊讶到掉下巴的事——他和一个已婚的女子恋爱了,并且对方为了他,还将不肯签离婚协议书的丈夫告上了法庭。这在当时也是一件轰动不小的事情。
当然,听说这个男老师只是以助教老师的身份出现在他们学校的,因为当时另一个老师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卧床休养,于是他才能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他消失的过程,就像他出现时一样,没有任何预兆和铺垫。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是音乐课,老师在教一首很悲切的歌《军中绿花》,她忽然就趴在桌上咬着校服袖口哭了出来。她心目中的夜礼服假面英雄从此将在另一个她未曾涉足的世界过着她渴望的崭新生活了。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对闲云野鹤、举案齐眉的神仙眷侣形象。
同桌关切地小声问她怎么了,她很久之后才在大家的合唱声中抬起头来,一摇头眼泪又出来了:“没什么,这歌太荡气回肠了。”
直到后来,大一新生入学前的军训时听到这首歌,她都没有再掉眼泪。导致送走教官那天哭得像一个关不住的水龙头的同学吃惊地问她:“喂,你的心到底是不是金刚石做的呀!非一般的硬呐!”
如今,随着年纪的增长和心智的成熟,她已经不再迷恋大叔级别的人物了,因为她明白,每个大男人都是从一个小小少年成长蜕变而来,如蛹蜕蝶变的漫长历程。不过女生想,还是应该谢谢那个过客,让自己长大了。
恩雅站在店门口,呆呆地目送着顾帆远的颜色清爽的烟灰色连帽衫消失在转角,默默念起了他的名字,顾帆远,宁静以致远。
恩雅回过神来。一回头,就看到刚才在顾帆远一进门就识趣闪去了内屋的林晓凡那一张笑得诡异的脸。
“不要笑得那么容嬷嬷行吗!害我今晚做噩梦的话,你明天是不是要以一顿麦当劳谢罪呢!”
“我是看你还准备在那里站多久呀,到这一刻为止,计时表显示的是三分钟零六秒!”
“我正想说你呢,干吗买那种很烂的会出水的笔呢?买好一点的会死啊!”
“哎呀,我这还不是为了你着想吗?开源节流的道理知道吗,省钱的生意经都要从小事物开始做起哒。”
“好了好了,少来,明天记得提醒我买几支好的。”
【那个长夜,漫天星宿,得睹芳容,魂摧魄折】
其实她哪里舍得当资本家剥削这个侠肝义胆的好姐妹呀,明知道她在一个单身家庭里长大成人,父亲走得早,在她十七岁那年发生意外事故离开人世,这几年几乎都是母亲与她相依为命。她之所以得知这个秘密,是因为有一次她电脑死机了,又要赶作业,于是跑到隔壁宿舍的林晓凡那里上网查资料。那时候林晓凡正在洗澡,电脑只是关了显示屏,于是她无意间撞见了林晓凡刚发表了新日志还没来得及关上的私密博客。
暗黑色的页面里有这样一段——
今天突然看到《往事并不如烟》里面罗凤仪说的一句话:“像我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又是一个人,是必须学会预算生活的。”多么相似的心境!所以,我从明天开始也要节俭了,不能再大手大脚地乱花钱,而应该用在刀刃上!之前一直以为,只有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娇艳,才是动人的,才能掩盖掉内心的那些卑微,可是现在觉得,女孩子发自内心的丰盛和优雅才是最强大的……我不好也不坏,不特别出众,我只是敢不同。我的人生就是一错再错,错完了再从头。不仅如此,我还要去找兼职,当家教!这是我下定的决心。
那是个有轻轻微风的夜晚,梁恩雅看着刚绕着环形跑道跑了两圈便被自己远远甩在后面气喘如牛的林晓凡,站在原地等着她跑近身时,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起来。她说:“不要那么早回宿舍,陪我说说话吧。”
繁星满天,两个秀丽的女孩比肩坐在沥青运动场的边沿,旁若无人地唱歌、谈心,引发了吃完宵夜回来的大群男孩子们频频回头观望和窃窃私议。就在熄灯前的十分钟,林晓凡准备拉恩雅一起回去时,她却突然说:“晓凡,我从一开始就在教室门口张贴的座位表上注意到你了,真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呢,看上去多么有眼缘。或许这就悄悄预定了缘分的开始和气场的吻合吧!你爱笑,爱闹,聪敏张扬又招人喜欢。你看,我们现在成了这样亲密的好姐妹。那么,你愿意听我讲完一个故事么?”
“当然愿意,你说吧。”林晓凡笑的时候脸颊会显露出两个漂亮的酒窝,她对梁恩雅今晚的表现感到有点一头雾水。
“晓凡听过‘舍肉饲鹰’的故事吗?这是佛经里的一个故事,说佛祖站在窗前,飞进来一只鸽子,后面跟着一只老鹰。佛祖求老鹰不要吃鸽子,老鹰说可以,你割下和鸽子体重相同的肉给我吃。佛祖拿了天平,鸽子站在一端,自己割肉往另一端放,但一直割一直割,始终没有鸽子重。佛祖顿悟:哦,每个生命都是等重的。”林晓凡一愣:她为什么给自己讲这样一个故事呢?但没多久便幡然醒悟,半气恼半玩闹地去掐对方的手臂:“好啊,你竟然偷窥我的隐私!你现在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了?”
后来两个人追逐着、打闹着,像抱抱团成员那样地笨拙而亲密地相拥在了一起。这个拥抱,给女生林晓凡心头的魔鬼压上了一道符。
新学期再从哈尔滨回来时,林晓凡手里的那袋子家乡特产风干香肠就是专门要送给恩雅的。恩雅那时候在想,已经好久没收到这么跨距离的风尘仆仆的礼物了吧。上一次还是一年前,鬼灵精表妹陈蔷从留学的澳洲带回的GuyLian巧克力,多是贝壳和海螺的形状,甜而不腻。上面还有一首她看不懂但觉得美得诡异的诗句:
你在我遥远的身旁你靠吮血进入梦乡
你的上阕是一颗糖下阕是腐朽的力量
这时候的恩雅跑上去拉着对方的手说:“我今天发现奥利奥出冰激凌口味的了耶!抹茶和香草,现在关了店,为了感谢你今天舍命陪美人,我毅然决定放弃减肥大业,请你去大开吃戒!”
“既然你对刚才那个酷似《魔法骑士》里的狮堂光的美少年有好感,那就应该全面撒网,把他的家庭电话寝室电话、手机号码、QQ、电子邮箱、MSN全部要到手嘛,让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前往士多店的路上,林晓凡这样说。
恩雅虽然表面以“别把人吹到太空上去了,那边有辐射。你别想太多了,少贫嘴不会被当做哑巴。”作为掩饰一句话掠过,但内心还是不动声色地泛起了波澜。
金黄色的路灯下,她垂下脑袋盯着自己从前发育贫瘠的“飞机场”现在似乎已经能将再普通不过的外套撑起恰到好处的优美弧度,忽然一下子觉得光阴如白驹过隙,就像这一刻从身边呼啸而过的BRT夜班车。
BRT公交车是广州2010年2月开始运行的,是羊城明显的标志性交通工具。它们是公车里的“巨无霸”老大,社会车辆不得违规驶入马路内侧的BRT专用道,而BRT公交则在需要时可借道右侧社会车道行驶。
女孩的天真,夜莺的警觉,泛着亮光的失眠的珠江,缀着星星点点的船灯,有的光束可以投映出深蓝色的游鱼,温暖潮湿的乳白色雾气让隔岸恍惚的城景看上去像是海市蜃楼。而就算是如此繁华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大都市,也会有三两流浪汉在铺几张旧报纸或碎棉布的桥洞下蜷缩成一团。
那些来路不明的荒唐感伤,让恩雅想起很久以前的画面,江风吹到脸上竟有种前尘往事扑面而来的感觉。记忆里的人和事在岁月的长河中沉淀成了深深浅浅的河床,在那些落寞、怅惘、艰难的枯水期会若隐若现地浮现于心田。十多年过去,当初说好一起长大一起老的朋友都免不了各自散落天涯。他们变成了仅剩的他和她,我们也多少淡忘了曾经的爱。
最后,谁也没有和谁一起去看那场梦中的校园民谣歌手演唱会。恩雅这时忽然想到了在图书馆读过的张小娴作品的那段话——
那个长夜,漫天星宿,得睹芳容,魂摧魄折。想认识你,想爱你,想守护你,换几声欢笑,一场热泪,告别飘摇无根的生活。我不是暗影,我是归人。
我,终究是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