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大兵受窘
周飞这一趟很背,霉运从火车上就开始了,竟然莫名奇妙地把车票弄丢了,任他如何解释,那个胳膊上箍了个“列车长”标志的胖子都不理睬,不停地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迷彩服的年轻人,不急不恼的就一句话:“没买票就得罚款!”
周飞急眼是因为那个跟在列车长后面查票的老女人,她看到周飞的汗衫上有“八一留念”的标志,错把他当作了现役军人,于是跳出来指着周飞的鼻子大叫大嚷:“没见过这么没素质的当兵的!”
周飞本来是强压着自己低头哈腰说尽了好话,女列车员这一激加上围过来的乘客们嘻笑着指指点点,他猛的跨上一步逼近那个老列车员叫道:“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
这个列车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见多了世面,根本就没把周飞放在眼里,张口就骂道:“你个小瘪三,还想干嘛?”
周飞瞪圆了眼,盯了那个列车员半天,然后转身跳上了座位,从行李架上扒拉下迷彩包,把所有的东西倒在了座位上,一手抓起一个三等功勋章和三枚“优秀士兵”胸章,又在口袋里摸出退伍证,双手捧到列车长的面前:“我以军人的身份担保,我是买了票上车的,就是这个座位,你们可以去查,但是我不允许你们污辱军人!”
列车长和那个老女人还没反应过来,周飞就被一名赶来的中年乘警连扯带拉地拖向了办公室。这个长了一脸横肉的乘警把周飞带到办公室后,丢下一句话:“你给我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锁上门出去了。
没有人骂他也没有人听他解释,周飞一个人在那里待了整整四个小时,那天他终于看清楚了优秀士兵证章的背后那几行小字写的是什么。
周飞出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到了上海站,过道上全是乱哄哄争着下车的人群,好不容易挤过了几节车厢到了自己的座位边,迷彩包已经不见了踪影。幸好钱包和身份证都放在了身上,最重要的是那几件珍贵的东西现在都在口袋里好好地躺着,只丢了几件衣物和一张看起来没多大用处的“高中毕业证”
老天还不算太绝情,周飞不愿再去与那些鬼吏们理论,毕竟人家最后还是没有让他补票更没有罚他的款。出了站台经过那个检票口,周飞没有再犹豫,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奇怪的是,站在出口检票的火车站工作人员对他视而不见,没有人要看他的车票。
上海也在下着雨,这场雨在周飞待在上海的日子里断断续续地几乎就没有停过。出了火车站周飞就蒙了,商店的门口全是躲雨的人,到处都是面容憔悴拖家带口身边散落着大包小包的民工,或坐或靠、或躺或卧,迷茫的眼神在烟雾中闪烁着困苦、无奈和不安的表情。
天已经快黑了,周飞不知道要去哪里,表弟住在青浦,离火车站要好几个小时的路程,表弟在电话中罗里罗嗦讲了很多,周飞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只知道要转三次车。他早就下了决心,不到万不得已不去找先自己几个月来上海的表弟,表弟说工厂里管得很严,十六个人住一个宿舍,一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根本就没有时间陪他,也没有周飞落脚的地方。先弄饱肚子再找一个旅馆睡上一晚吧。打定主意,周飞冲进了雨中,没走几步就围上来好几个打着伞的妇女,手上都拿着一张贴满彩色照片的宣传册,几个女人几乎同时拉住周飞说:“老板,要住旅馆吗?”
周飞问道:“多少钱一晚上?”
“有三十的,五十的和豪华房,都有空调……”几个女人忙不迭地七嘴八舌应到。
想着三十块钱的旅馆勉强还可以接受,周飞就跟了一个看起来清爽一点的妇女去了。女人说只要五分钟就可走到,周飞却跟着她七转八转走了快半个小时才到了一个没有路灯的胡同里,胡同口的那条马路上正在修立交桥,看起来才刚刚动工,一台破旧的大型混凝土搅拌机差不多将胡同口堵住了一半,地面上全是积水和泥泞,周飞那双穿了三年多的“强人”军警靴不知何时进了水,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
到了胡同口周飞就有了被骗的感觉,又饿又困的周飞不好意思让那个看起来很和善的女托难堪,毕竟,人家也不容易,就硬着头皮跨进了那个半小时前还被吹得有星级设施和服务的小旅馆。领着周飞过来的那个慈眉善目的女人走进来就故意大声问道:“还有没有三十块钱一间的房?这个小弟要一间!”
缩在前台的一个穿着灰色衫衣的姑娘猛的站起身来说道:“没有了,住标准间吧,一百块一间,打八八折,八十八块!”
周飞吓了一跳:“太贵了,不是说有三十块一间的吗?”
前台服务员还算客气,冷冷地说:“三十块钱的已经住满了,现在只有一百块一间的标准房了,再晚点什么房间都没有了!”
周飞无奈地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站在身后的那个把他拐来的女人:“你带我过来的,帮我讲一下嘛?”
女人拉下脸很不悦:“没有我也没办法了,现在床位紧张得很,你不住就算了!”
周飞知道自己上当了,转身拉开门就离开了。饿了一天,饥肠辘辘的周飞竟然找不到一家可以吃饭的小饭馆,转回到火车站广场前,他看到了叫作“加州牛肉面”的餐馆,毫不犹豫地就钻了进去。
服务员看到形容枯槁,浑身湿透了的周飞,很不情愿地递上了菜单,周飞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咬咬牙点了最便宜的牛肉面,十八块一碗,周飞暗暗骂道:“妈的,一碗面顶我一条烟!”
不到两分钟的功夫,就吸溜完面条,肚子里却没什么感觉,周飞赶紧擦了擦嘴,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看起来根本不是周飞这种人可以待的高档餐馆。
这天晚上,周飞没有再去找旅馆,他意外地发现火车站前面有一个地铁入口,那里面很凉快也很干净,打算在里面过夜的人看起来还不少,虽然脸皮薄的周飞有些不好意思,可坐卧在地上的人对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兴趣,懒得抬头看他。周飞远远地寻了一个人少的角落坐在地上靠着墙,多愁善感的他并没有触景生情,忧伤感怀,甚至根本就没去想明天该如何开始。一天的舟车劳顿,疲乏的周飞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节受困小旅馆
周飞是在一阵嘈杂声中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的,接着大腿上就挨了一脚,周飞活动了一下麻木了的左腿,迷茫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穿着伪军服装的大汉。
“起来!这儿是睡觉的地方吗?”小个子保安晃着手上的橡胶棒,操着武汉话骂道。
周飞晃了晃僵硬的脑袋看了看周围,偌大的地铁入口通道内,不久前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人,这会功夫,仿佛人间蒸发了般,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了!周飞拖着左腿扶着墙艰难地站了起来。
周飞走出地铁口看着雾蒙蒙的车站广场,油然生悲。
周飞走的第三天,家里的电话通了,这也是小村庄的第一部电话,从公路接到周飞的家里,足足八百米线,装电话是母亲的主意,以前周飞每次从部队往家里打电话,母亲都要走半个小时去村里的榨油厂接,父亲单位的电话又老是打不通。母亲是为了周飞这一次远行狠下心来催促周飞的父亲去装电话的。
部队大院外的小卖部是转业的副大队长家开的,三分钟就要五块钱,周飞每次都是数着秒表一顿猛扫,母亲在那边蒙了,还没回过神来,电话就挂了。大队长那个尖嘴猴腮的唐山老婆要钱的时候头也不抬,每次都是捏紧拳头然后使命张开枯瘦的五指,在周飞面前如此反复几次,也就是从那时起,周飞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啃鸡爪子了。周飞第一次掏出五块钱付电话费的时候,津贴是三十七块钱一个月,一年后涨到了四十八块,退伍前的几个月拿到了八十五块钱一个月,那时他已经当了两年的班长。
电话通的时候,周飞正在上海闸北区一个社会招聘广告栏的玻璃橱窗前饶有兴致地上上下左左右右的找着适合自己的工作职位。母亲在电话装好后第一时间几乎是抢起了话筒拔通了周飞表弟工厂的电话,十分钟后周飞表弟气喘吁吁地告诉舅妈:“表哥根本就没来我这儿!”
母亲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久才转过身望着身后自己的丈夫讷讷道:“这小鬼能去哪里呢?”
周飞的父亲故作镇定地说道:“那么大人了,能丢掉吗?搞不好已经找到工作上班了!”安慰着妻子,自己心里却惴惴的。
母亲冲着电话一字一顿的报了十多遍电话号码,反复嘱咐电话那头的侄儿看到周飞后务必给家里打个电话,然后才心思重重地挂了电话。
周飞围着火车站的周边转了整整三天,除了交了五十块钱的所谓报名和填表手续费,在五家公司美美地喝了几杯桶装水外,一无所获。值得庆祝的是,他在中兴路找到了一个一晚上只要十五块钱的旅馆。
那几天因为常常一身雨水一身汗水的,一套衣服已经开始发臭,最可恶地是大腿的内侧长了许多湿疹,有时,稍稍动一下就痒得难受,常常是走在大街上突然发作,赶紧跑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双手塞进裆里拼命地乱抓一气。有一次碰到一个倒垃圾的中年妇女,撞见周飞闭着眼睛双手插在裤裆里上下耸动,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个唾沫……
周飞永远都忘不了自己面试的第一家公司,找到这家公司的时候,周飞就傻了眼,那家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是周飞见过的最高的一栋楼,周飞进大厅的时候在旋转门那里跟着转了三圈,第一圈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甩到了门外。第二圈眼瞅着就可以跨进了里面,结果一犹豫还是转到了外面。好不容易进了大厅,上来一个肩膀上吊着个黄绶带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拦住了这个观察好久的乡下人:“先生,请您出去!”
周飞转了几圈,恼火得很,脖子一仰没好气地说道:“干嘛?我是来应聘的!”
那个门童很客气:“先生,对不起,我们这里是酒店,衣冠不整的人拒绝入内!”
周飞不解地问道:“酒店?这里不是万丰大厦A座?”
门童不屑地解释道:“这里是B座,A座在后面!”
周飞闹了个大红脸,忿忿不平地转身出了门,嘀咕一句:““狗眼看人低!”
自负的周飞,天真地以为凭着自己当过特勤兵的经历,来到上海后马上就可以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他没有预见到任何困难,他不知道每天有多少全国各地的人涌向这个大都市,然后每天又有多少人因为找不到工作而流落街头或者伤心地离开,他更不知道数以万计的上海下岗工人给这个国际化的大都市造成了多大的压力。没有学历、没有技术、没有经验,想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比登天还难!在茫无目的地跑了两天后,周飞开始心急如焚,天没亮就出门,也没有雨伞,也不打算买雨伞,等到万家灯火的时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灰溜溜的回到小旅馆。
这一天,浑身难受的周飞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在商场里买了一条长裤、一条内裤、一件衬衫和两双袜子,早早的回到了小旅馆,他决定第二天花钱去“职业中介”找工作。
§§§第三节逃离传销公司
周飞去“人才服务中介公司”之前,试探性地往这个中介公司打了电话,电话是从火车站附近一根电线杆上有意无意间看到的。接电话的是一个小伙子,很专业的语气,一口地道的家乡腔,很热情也很耐心,周飞觉着亲切,似乎有一股暖流在心底泛起。未及细问,循着地址就迫不急待地直奔而去。
周飞今天换了一身全新的行头,走在路上,再也看不到有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在那个公司提供的地址附近徘徊了好久,整条街似乎都在拆迁,看不到一点繁华的迹象。在周飞的想像中,就冲那个接电话的人的职业修养,断定这家职介所一定是上了规模的,那么就一定有个很大的地方、有个很体面的门面,起码也会有块大大的招牌,可是周飞就是鬼使神差地找不到那个地方。转悠了半天后,周飞只好跑到路边一个破旧的电话亭里再次给那家公司打了电话,接电话的还是那个小伙子,他要周飞站在原地不动,自己过来接他。三分钟后,周飞看到从一个拆了一半的大楼后面走出来一个年轻人冲他招手。
原来那家所谓的“人才服务中介公司”就在大楼后面的一排平房里,走近了才看清门口挂了一块黑板,上面郑重其事的写着:“好介职业介绍所,家政服务、人才推荐……一站似服务……好工作找好介……”
隔壁是一个川菜馆,这会,两个脸上油光满面的女服务员正坐在门口好奇地对周飞和那个小伙子指指点点。周飞的第一感觉是:“他妈的,又上当了!”
年轻人催促周飞快进去,周飞对这个看起来挺阳光的同龄人并不反感,即使对方真要来硬的,三五个也不在话下。周飞很从容地进了屋。
“好介”的里面大约只有二三十平米,摆了三张桌子,两部电话,还有一台传真机,除此之外就是一张叠起来的行军床和一排木制的沙发加玻璃茶几。虽然有些简陋,但看起来却有条不紊,干干净净。年轻人看着周飞楞楞地打量着自己的地盘,笑了笑说道:“老乡,很失望吧?”
周飞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问道:“就你一个人?”
“是的!这个是我哥哥开的,这几天他送我嫂子回家生小孩了,就我一个人在。”年轻人说道。
周飞突然觉得这个人很诚实,也就彻底放松了,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年轻人姓范,小周飞一岁,刚刚大专毕业,他介绍完自己就对周飞说:“叫我小范好了。”然后很有耐心地看完了周飞递上来的简历,一边看一边很老成的赞赏道:“厉害哦,特种兵!简历写得这么精采,字写得又好,看来肯定是能文能武了!”
周飞听着很受用,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才好,只好干笑了两声。
“我哥哥也是当兵退伍的,应该比你早两年,可惜他就没你那么好命了,当了三年兵,养了三十个月的猪,跟我较劲都掰不过我的手腕!”小范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范给周飞推荐了三份工作供选择,一份是夜总会的保安,一份是一家商场配送中心的仓库管理员,另外一份是一家保健品公司的业务员。周飞起初很不高兴,他的心气很高,给自己设定的初步目标是做管理,即使不能带几个人,也要混一个能坐在办公室里体体面面的工作。但他详细翻阅那本记录着各个用人单位的招聘信息与对应的职务资历要求的时候,沮丧地低着头半天无语。他真的弄不明白,为何一个储干和文员都要求大专以上学历?即便是学历符合的职务,也差不多都特别要求本地户口。而小范讲的那三个职缺,看上去的确是很符合周飞的现状:“高中或中专学历,十八到二十五周岁,退伍军人优先……”周飞很无奈地接受了小范的建议,首先选择了位于宝山区的那家“保健用品公司”。
小范给周飞开了一张五十元的收据,然后递到周飞面前说道:“只收五十块钱的手续费,如果这三家公司你都觉得不满意的话,钱就全部退给你!”
周飞付了钱拿了推荐函后,小范还执意要锁了职介所的门送周飞去那家公司,周飞很感激的拒绝了小伙子的盛情,他不知道,其实对方是有那个义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