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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见深出生的那一年,万贞儿已经十九岁了。
时光对于女人总是特别地不留情。男人到了十九岁正是英姿风发,准备作一番大事业的时候,但女人却刚好相反,十九岁的女人,仿佛是秋风中的一朵菊花,虽然美丽,却已经预示着迟暮的来临。
自从四岁入宫以来,已经十五年过去了,皇上也换了一个了,但万贞儿却仍然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看着许多姐妹,有的出宫嫁了人,有的被皇上看中选作了妃子,有些被送进了道观佛堂,有些年老了,头发白了,却仍然还是宫女。自己呢?如今已经十九岁了,却仍然得不到圣宠,难道也象是那些白发宫女一样,终老于禁宫之中?
这紫禁城可也真是大啊!总是走不完,但每天都在这城里走,走来走去,永远是红墙黄瓦的宫殿,次次第第,错错落落,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城去看了看,也不知道城外是什么样的光景。
万贞儿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上片片白云,悠闲自在地飘着,她又不由地感伤,难道这一生就这样了吗?
这时候,她与许多宫女站在周贵妃的清宁宫外,等着那孩子的降临。
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太子,皇上至今还没有子嗣,这孩子是全国上下满朝文武的共同期望。
周贵妃怀孕以后,就有异人来朝,告诉大家,这胎儿必定是一个太子,而且文成武德,将来会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自那天起,所有的人就都在等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连钱皇后也不例外。
有的时候真不明白钱皇后,明明是一国之后,却事事都让周贵妃占了先机。除了面子上好看以外,谁都知道,这禁宫之内,周贵妃才是真正的得势者。
然而钱皇后却有容人之量,什么事都不在乎,每日参佛念经,布施斋僧,功德倒是作得无量,却仍然不能生子。
也许这就是命吧!
谁都知道孙太后也一样不能生子,却可以阴取宫人之子作自己的儿子,那孩子就是现在的皇上。皇上连生母到底是谁都不知道,一直尊孙太后作自己的母亲,为什么钱皇后不同样作呢?
万贞儿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想到这里,她也忍不住想笑,这帝王家的事关自己什么事,要自己操心?
这时,稳婆忽然跑出殿外,大声说:“生了,是位太子!”
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是太子就好!
立刻有内监把消息报到皇上那里去了。
不一会儿,孙太后的鸾驾便急急忙忙地来了,而助产婆也把太子抱了出来。
外面站着的宫女内侍都伸着头张望,却觉得仿佛缺了点什么,一个宫女奇怪地说:“太子怎么不哭呢?”
大家便忽然领悟,原来是少了太子的哭声。
孙太后亲自接过太子,仔细端详,显然是十分满意,她用手拍了拍太子的屁股,但太子却仍然不哭。
太后有些不放心,她问助产婆,太子为什么不哭?
助产婆接过太子,万贞儿看见她偷偷地在太子的胳膊上拧了一把,但太子却仍然不哭。她想,这孩子真奇怪,听说小孩子生下来都是大哭不止,这孩子为什么不哭?
助产婆头上冒出了冷汗,她说:“启禀太后,太子天生神异,降生后不哭泣,大概是上天的指示吧!”
孙太后皱眉不语,她显然不放心,她说,“谁能让太子哭,赏十两金。”
宫女太监面面相觑,有一个胆大的接过太子,却不敢作什么,看着太子发了会儿呆又摇了摇头,换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于是太子便开始在宫女内侍的手中传开,却没有人真敢动太子,如果弄伤了太子,这罪过可不小。
等到了万贞儿,她接过那孩子,这孩子才刚出生,脸色是粉红的,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有些贼兮兮地盯着她,不哭也不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严肃异常,这样的神情在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脸上出现,真是一件好笑的事情。
万贞儿忍不住想笑,她俯下身子,用牙齿轻轻地咬了襁褓中孩子的耳朵一下。
抬起头来,那孩子的便忽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笑了,太子笑了。”
孙太后接过太子,说也奇怪,那孩子一离开万贞儿的怀里,立刻放声大哭,哭声宏亮,几重宫殿外都能听到他的哭声。
孙太后也笑了,“这孩子,哭声可真惊人啊!”
然后她抬起头来看了万贞儿一眼,说:“你叫什么名字?”
万贞儿连忙跪下行礼,“奴婢万贞儿。”
孙太后点了点头,“以后,你就服侍太子吧!”
从那一天起,万贞儿就搬到了东宫,开始了她另一段生命。
太子朱见深似乎与万贞儿特别投缘,无论是谁抱他,他总是痛哭不止,只有在万贞儿的怀里,才会转泣为笑。
万贞儿就不得不成天地抱着这孩子,除非他睡觉了,她才可能有休息的机会。
那样的日子也真是辛苦,她是一个从未生养过的人,对于带孩子根本全无经验,而且所带的孩子又偏偏是太子,每天都得打点出十二分的精神,陪着许多小心,还怕有什么差池。
有的时候抱着孩子在花园里走走,也会怕风大了吹着了太子。
太子却很喜欢让她抱着走,在太阳底下走,太子就会嘻嘻哈哈地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万贞儿看。万贞儿也便忍不住欢喜,这孩子可真讨人喜欢。
为了保卫太子的安全,东宫外总是有许多锦衣卫在来回巡视,抬起头就会看见宫墙上错落的身影。
那些护卫并不着铠甲,却身着锦衣,腰悬长刀,太阳光下,刀鞘上的亮银发着耀眼的光芒。
万贞儿总是眯着眼睛去看那些侍卫,侍卫也会看她一眼,切切私语。
她便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是不合礼仪的,但是,她却想,也许这是离开这深宫的一种方法。
她知道皇上有时会把宫女赐给侍卫或官员,而接受赏赐的官员也会因为这女子是来自内宫而特别优待她,这也是很好的归途。
她抱着太子在阳光下走,太阳光反射着她莹白的皮肤,有一双眼睛便一直注视着她。她知道那眼睛的主人是谁,那个青年男子似乎官衔比较高,他总是肆无忌惮地凝视着她的身影,完全不知道避讳。
从眼角扫到那个男子长刀的黄金吞口,万贞儿注意到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攻虎形的玉饰。
那男子远远地站在宫门旁,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地面。
万贞儿似有意似无意地从那身影上踏过,目光一转间瞥见那男子似笑非笑地神情。她便不由脸一红,知道自己的动作太过轻佻。
这时怀中的孩子忽然放声大哭,她吃了一惊,这孩子在她的怀中还是第一次这样哭泣,她连忙轻声哄着太子,来回踱着步,但太子却仍然啼哭不止。
她有些惶急,也许是饿了,便抱着太子向宫内走去。临转身时,看见那青年男子关切的目光,她又脸红了,她想,这人是谁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冬天来的时候,太子也长到半岁了。
十月份就下了第一场雪,整个皇城都在一片银装素裹中。
东宫的院落里种的杨树落了叶,枝头顶着雪,偶尔有一两只寒鸦停在枝上,呱呱地叫几声。
万贞儿很喜欢雪后的院落,这样冷的天气,太子不能再抱到院里来了,她有时一个人溜出屋外,冷风吹着肌肤,冰冰的,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清泠的感觉。
这院落就变得益形凄清起来,皇城也仿佛凄清了起来,人们活动的范围都开始局限在屋子里。
那锦衣卫仍然每天站在宫门外,身上积了雪也一动不动。但炽热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万贞儿,使她不由地有些不安。
隔着窗子,看着他那么高大健壮的身影,万贞儿却又觉得喜欢,这样的男人和宫里的太监也太不相同了。
宫里的太监和宫女有时也会成对作双,作一些假凤虚皇,太后皇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些太监和宫女的生活也太寂寞了,少了许多正常人的情感。只是,万贞儿却总是不喜欢那些太监,每当她一想起太监们尖细的嗓音,扭捏的动作,潮湿的手,她就会觉得恶心。她不明白为何有些宫女却乐此不疲,也许真的是生活太寂寞了吧!
看着宫门口的那个锦衣卫,万贞儿就忍不住想,如果哪一天真得出宫了,能嫁这样的人,也很幸福,也许比当上贵妃还幸福呢!
这样想着,她就不由地露出微笑。
这时,一个人忽然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贞儿,你在看什么?”
她回过头,原来是迎春宫的姐妹李香儿。
她脸有些红,说:“我看那树上的乌鸦。”
李香儿向外面张望了一下,笑着问:“哪里有什么乌鸦?”
万贞儿掩着口吃吃地笑了:“你一来,乌鸦就飞了。”
李香儿不依道:“好啊!你这样说我。”便上来捏她的脸,两个人笑作一团。
李香儿忽然说:“贞儿,说实话,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万贞儿脸红了,她说:“没看什么。”
李香儿便说:“我猜啊,你是在看他!”伸手指着宫门口站着的侍卫。
万贞儿立刻惊惶失措,她连忙说:“香儿,不要胡说啊!”
李香儿笑了笑,“别怕,我不会和别人说的。不过,你可要告诉我实话,你到底是不是在看他。”
万贞儿低下头:“关你什么事啊?”
李香儿笑道:“当然关我的事,因为他是我表哥啊!”
万贞儿吃惊地抬起头:“是你表哥?”
“对了,你忘记了,我和你说过我表哥是锦衣卫,就是他了。”
万贞儿向外张望着,说:“你表哥怎么和你一点也不象啊?”
李香儿笑嘻嘻地说:“是啊,我花容月貌,他哪点象我。”
万贞儿瞥了她一眼,掩嘴偷偷地笑,不置可否。
李香儿俯身到万贞儿耳边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万贞儿一惊,啐了她一口:“你再胡说,看我不打你。”
李香儿咬着唇吃吃地笑,“你别怕,我表哥老是站在东宫外面,总看见你,他说啊,你一定是喜欢他,所以让我来问问你看。”
万贞儿哼了一声,“谁喜欢他,自作多情。”
“那么你就是不喜欢他了?”
万贞儿白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李香儿故意叹了口气,“看来是我表哥自作多情,他本来说想请王公公帮助,把你许配给他呢!原来你不喜欢他啊。我告诉他去,让他找别人吧!”说罢就站起身来要走。
万贞儿连忙拉住李香儿,“谁说我不喜欢他了。”这话一说出口,又不由地脸红。
李香儿掩着嘴笑,“你自己说的。”
万贞儿有些急了,她说:“你这坏东西,就知道来消遣人。”
李香儿笑嘻嘻地说:“那么你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呢?”
万贞儿垂下头,面红过耳,想说是又不好意思,想说不是又不情愿,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香儿说:“早说了,害我费了半天功夫。”便从怀里拿出一个虎形的玉饰,塞到万贞儿手里,“这是我表哥给你的,你可要小心收着,别让人看见。”
万贞儿急忙藏到怀里,心里有些甜丝丝的,又觉得羞赧。
李香儿道:“你等着,我去和我表哥说,让他去求王公公。你放心,王公公很欣赏我表哥,他一定会同意。”
万贞儿脸又红了。
李香儿便匆匆走了,再隔着窗户望出去,那些锦衣卫已经换了班。她知道这样作是不对的,但是却又忍不住一种渴望,离开这个深宫的渴望。
高墙深院外,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呢?
几天后,李香儿又带来了消息,但并非如万贞儿所愿,据说是孙太后不同意万贞儿现在出嫁,原因是太子离不开她。
李香儿叹息着说:“谁让你有本事,让太子离不开你呢!”
万贞儿看看襁褓中的太子,心里也不由地怨恨,都怪这个小杀才。
李香儿又说:“不过你别担心,我表哥真地很喜欢你,王公公说等过两年,太子大一些再提这件事,我表哥让我告诉你,他会等的。”
万贞儿勉强笑了笑,这样的话她却不相信,男人们素来喜新厌旧,过了一些时候,也许他就不再记得她了。
李香儿悄悄对万贞儿耳语说:“我表哥叫杜缄言,他让你记得他的名字。”李香儿轻轻地掩着口笑,万贞儿面红过耳,她啐了她一口说:“谁高兴记他的名字。”
但心里却不由地思量,他让她记住他的名字吗?
那人仍然每天站在东宫外面,万贞儿却有些踌躇不敢再踏入宫院之中。有时偶然与他迎面相逢就更加尴尬,只能羞赧地一笑。他却依然故我,总是用灼灼的目光盯着她,那样的目光好象能烫伤人的肌肤一样。
总觉得过些日子他便会忘记她了,谁知道却并非如此,一直又过了两年,他也仍然未娶妻,可能还是记着对她的承诺。
但又觉得其实那并不算是什么承诺,心里便乱起来,时间过得真快,青春也过得真快,太子二岁多了,可是仍然离不开她。
从哑哑学语,到现在开始走路,什么事情都得依赖着她,也许要作一辈子这个小杀才的保姆了。
有的时候真恨他,小小年纪就那么拖累人。可是看着他对她嘻嘻哈哈地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总有眷恋之意,她又忍不住心喜,这孩子虽然是周贵妃的骨肉,却一直跟着她长大,与她之间的感情恐怕更胜过了与亲生母亲的感情。
又忍不住自豪,太子都是她带起来的。
这一年的八月,北方的瓦剌向大明发起攻势,王公公一力主张御驾新征,虽然大臣们极力反对,但由于王公公势倾天下,而皇人又十分听从王公公的言语,因此反对也是没有什么作用的。
于是皇上便率倾朝之兵北征。
那一段时间宫里真是忙乱,太后皇后都忧心忡忡,准备皇上随身的衣物,又亲点了御膳房的太监,怕皇上沿途的饮食不习惯。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手忙脚乱,虽然说从军是不应该带着太监宫人的,但这一次是御驾亲征,与往日不同。许多太监宫女准备随军而行,虽然表面上不敢表现出来,私下里却忍不住哭泣,仿佛这一去就不回来了一样。
这一阵的忙乱却未波及到东宫,无论怎么样,太子是不能动的。
万贞儿已经二十一岁了,每日里带着太子在花园里,有时教他说话,有时教他走路,有时喂他吃饭,太子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别人服侍,只要万贞儿。对她的依赖情绪甚至超过了对于乳母。
那一日,从未和她说过话的杜缄言忽然轻声喊了她一声:“贞儿。”
万贞儿刚刚把太子领回宫内,独自走出宫院,听见他这样叫她,她微微一愣,因为从未听见过他说话的声音,她分辩了一下才明白原来是他在叫她。
她半垂着头,轻声说:“什么事啊?”
那人说:“我给你的玉佩,你带着吗?”
她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问她这个,犹豫了一下,她有些紧张地问他:“你是想要回去吗?”
杜缄言摇了摇头,“不是,只要是我送出来的东西,我就永远不会要回去的。”
万贞儿有些欣喜,她抬起头,就看见那男子深情的目光。她立刻又垂下头,觉得脸热热的。
杜缄言说:“明天我就要随御驾亲征了。”
万贞儿心里一惊,“你也要去?”
杜缄言点了点头,有些意气风发地说:“这是一个好机会,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时机,我一定会作出一番事业来的。”
万贞儿有些崇拜地看着他,他微笑了笑,“等到我立了功,就一定请求圣上把你许配给我。”
那年青男子这样说,秋日的阳光照着他的锦衣,闪耀着五色光芒,他剑上的黄金吞口也反射着阳光,万贞儿想,他真是一个英俊的男子。
他含笑看着她,忽然说:“我叫什么名字?”
万贞儿一愣,忍不住笑了,“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不知道吗?”
杜缄言也笑了,“我当然知道,但我想知道你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万贞儿有些羞赧,她故意不答。杜缄言却不肯放过她,“说啊,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万贞儿轻轻点了点头。
但杜缄言却仍然追问,“那么你叫我一声。”
万贞儿笑了,这人真会磨人。她说:“我不叫。”
杜缄言笑道:“你不叫,我怎么知道你记不记得,叫我一声吧,我明天就走了,可能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你了。”
听到他这样说,万贞儿心里就有些酸楚起来,她幽幽地抬起头,那青年男子专注地看着她,目光温柔而深情,他说:“叫我一声。”
万贞儿叹了口气,她轻声说:“杜,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