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后,剧烈震动的塔终于“轰”地一声向下坍塌,他紧紧地抱着我,任凭砖石砸在自己的身上。我努力从他的肩头探出头去,不远处是支持塔身的中轴圆木,虽然那木头也已经朽坏,却应该是比较安全的地方。
我立刻推着他向那方向滚去,塔终于完全塌了下来,我们却滚到那圆木之旁,被圆木支持住的一个小空间,容纳了我们两人的身体,虽然无法出去,却总算避免了被砖石砸死之讹。
他额上流出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到我脸上。这地方几乎不能容我们转动身体,只能安静地倦伏。
我说:“雷峰塔倒了。”
他苦笑:“我们运气很好。”
我微微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救我们。”
他叹了口气:“很难说,也许大家会因为白蛇的传说而不愿清理雷峰塔的废墟。如果这样,我们支持不过七天。希望七天之内,会有人来救我们。”
我默然,我不同,不要说是七天,就算是七十天,七百天我也不会死。可是他会死,没有水的情况下,他只能活七天。
我紧紧地抱着他,感觉着他温暖的体温。他真地不同了,千年前,他的身体是冰冷的,龙是水族,生来冷血,体温又怎么可能高呢?
我说:“不用怕,那个老头,他知道我们在里面。”
他苦笑了笑,默然不语。
我们安静地等待着人们的救助,然而并没有人来。枪炮声稀稀落落地响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孙传芳的军队进了杭州城,雷峰塔却刚巧倒塌,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个个自危,坊间传说也许这个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我不饿,但大概三四天后,他却已经无法支持,我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会死吗?他会死在我的身边吗?
我笑问:“你吃不吃人肉?”
他没有回答,他已经无力回答,我说:“你吃我的肉吧!这样你就能活得长一些。”
他不语,我把肩头凑到他的嘴边:“要不你就喝我的血吧!我的血也许比一般的人血更有营养。”营养这个词是我新学的,大概是这么用的。
他微微侧了侧头,用虚弱地声音问我:“为什么你没有事?为什么我已经奄奄一息,你却还和几天前一样?你不用吃喝也能活下去吗?”
当然,我在古墓中住了千年,不吃不喝,不也一样活下来了吗?可是你却不会明白,我不是白蛇,我曾经是一条白龙。
有人翻石的声音传来,我精神一振,推了推他:“有救了。”
他全无反应,头无力地垂着,他死了吗?不,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心还在跳动。
终于有一丝光线传来,我拼命大声叫:“救命啊!救救我们。”
我听见清理废墟的工人之间的对话:“天啊!这下面居然有人。”
“不会是白娘子吧!”
“你发什么疯,白娘子还要人救吗?”
“怎么知道?这雷峰塔下压的不是白蛇又会是谁呢?”
章正秋没有死,但他被关进医院的时候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我不同,我活蹦乱跳,医生检查了我以后露出惊异不安的神情,他当然会惊异,我是一个不死的人,只是被困在塔下几天,又能奈我何?
章正秋的伤不重,在调养了几日后,也恢复了元气。
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去了千年前的旧居,那湖畔的小屋如今已经成了楼外楼酒楼,以西楼宋嫂鱼闻名天下。
我去吃了一顿宋嫂鱼,到了嘴里只觉得酸酸的,酸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章正秋的病有了起色,他却不急着回上海,每日在病房中发呆,现在的杭州是个乱世,人人都往上海跑,只有他对于外面的事情一丝一毫都不放在心上。
他不放在心上,我也更不会放在心上,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我的了,我觉得我只是一个意外的介入者,我的时代早已经死去了。
他可以行动后,忽然说要去江边。我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终于要绝断了。他和千年前不同,千年前的他,不会象现在这样优柔寡断。
江边很荒芜,更加没有人烟。
虽然下了雪,但江水可没有结冰,深深黑黑的,我的叔父还在这江的深处吗?
他说:“我那次问你的问题,你可想明白答案了?”
我微微一笑:“你自己可想明白了?”
他淡淡地说:“我想明白了,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答案。”
我回头看着他,“其实你早就知道答案,阮姐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是我将她推下去的。”
我终于明白阮织云为什么在最后的一刻将我推开,宁愿自己坠下楼去,因为活着的那个永远是在下风,而死的人却占着上风,又有谁能与死去的人相比呢?
他默然注视着我:“可是她告诉我的并不是这个,她告诉我你不是人,我本来不相信,如今我终于相信了。”
“你相信了?”
“难道你是人吗?如果你是人,为什么被困在塔下的时候,你完全没有事?”
我忍不住大笑,这真是挺滑稽的事情,我还清楚地记得柳毅对我说的话,他说:你到底是什么妖孽呢?你对我说你已经是一个人了,可是这个世上有不会变老的人吗?你到底是什么妖孽?
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呢?
“你猜得不错,我确实不是人,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故意眨了眨眼睛。
我指了指雷峰塔的方向:“我是一个蛇精啊!也许就是那条被压在雷峰塔下的蛇精。”
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慢慢地退后两步,我绝望地看着他后退,虽然是两步的距离,却如同天涯般遥远。如今我总该明白了,他虽然长着一张相同的脸,可早已经不是那条紫色的龙。
我曾经以为命运会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其实命运什么都没有给我。
他的右手一直揣在口袋里,他的口袋里藏着什么。我跨前一步:“你别后退,我虽然是蛇精,可不会害你。”
他又后退了两步,右手终于伸出来,原来他带了一把枪,他用枪指着我:“你别再前进了,别再过来,否则,我会杀死你。”
“你会杀死我?是因为我把阮织云推下了楼,还是因为我是蛇精呢?”
他一下茫然,为了什么?“当然是两者都有,也许……”也许会有别的原因吧?
也许那就是他再次降生的宿命吧?!
他没有说,他不明白,他虽然在我指引下一点一点地写下了龙女的故事,可是他不明白他自己曾经是那条紫色的龙。
我仍然向前跨了一步,“你真会杀我吗?不会吧?”
他咬着牙:“别再向前了,我会开枪的,我真地会开枪的。”
那就开吧!我继续向前逼近,他向后退,一直退到一棵树前,退无可退,可是我还在向前逼近。他的手开始颤抖,我知道他要忍不住了,他现在是一个普通的人,普通人的忍耐都是有极限的。他不再是龙族,只有龙族才有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气度。
夕阳如血,大江奔腾,玉露凋伤枫树林,这凄然,古今皆同。
又向前跨了最后一步,枪声响起时,天地咸惊。我凝住不动,他的手仍然向前举着,枪口冒出一缕青烟。我略垂了垂头,看见胸前白色旗袍上的一朵血花。
这一枪应该是正好穿过了我的心口,我感觉到心底的凉意,却不觉得疼,鲜血迫不及待地涌出,随着鲜血的流离,生命也在慢慢地离开我的身体。
我会死吗?我不是长生不死的吗?
忽听远处万马奔腾之声,我们一声悚然回首,江潮来了,一线潮水势不可挡,我已经有千年没有见到这种盛景了。
我回首一笑:“你还记得吗?很久很久以前,你对我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为了一个命运而活,现在我终于相信了。等了千年,原来我等的还是这一天。”
他惊疑地看着我,我向着江边走去,潮水越来越近,叔父在潮底吗?当我跃向江潮时,听见身后的叫声:“那迦!”
他终于记得我的名字了,我不是什么龙雪晨,我是那迦。
回首间,他孑然一身立在江侧,夕阳如血,大江奔腾,玉露凋伤枫树林,这凄然,古今皆同。
八
一九四五年,章正秋从上海提篮桥监狱刑满释放,他是因为谋杀罪而被控入狱的。
在狱中的二十年光阴,他已经迅速衰老,虽然只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却如同六七十岁的老者。
一九三一年,日本人的炮火使他的一只右手残废,如今这手虽然还存在,却不能使力,终日颤抖不停。
他搭乘电车到了大马路,街上的报童一边跑一边叫着当日的新闻,他听到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不过这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前,他活跃在上海滩的时候,日本人还不象后来那么猖獗。
到底是二十年时光了。
在经过八仙坊的时候,他看到房屋出租的消息,他是急需租房的,因为二十年的时光,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家人出租是亭子间的最顶层阁楼,每月租金十二块。他用章子龙的名字登记,这是他的本名,章正秋是他从影后的艺名。跟着主妇沿漆黑的楼梯爬上去,有人在生火作饭,油烟升腾而上。
他租了这间房子,付了第一个月的房租。
然后他便摸索着下了楼,他需要找一个工作,他身边的钱只够再付一个月房租的。
他的运气不错,几天后,就在一间胭脂店找到了工作。那个店不大,只需要一名店员,其实不要店员也可以,但老板娘却想过一过当雇主的瘾。
工钱不多,每个月二十五块,除了付房租,吃饭外,他还能省下四块钱。
老板娘是个苛刻的上海女人,她每天都不停地指使他做这做那,有时明明是刚刚摆放整齐的货物,却要再重要摆放一次。
他无力的右手使他在做事情的时候比任何人都要困难双倍,不过他却全无怨言地做下去,如果不做这个工作,他的生活就没有了着落。
脑子里绝不去想过去的事情,绝不能想。
天下雨的时候,阁楼就会漏雨,用脸盆接水,夜里要经常起来将满了的水倒掉。否则水逸出来,会漏到下面一层,下面住的人家就会上来吵闹。
这对他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经常从恶梦中醒来,醒来后,就会疑惑地四处张望,有时他会忘记自己身在何方。
每个月积攒四块钱,四个月后,他的钱够买一件廉价的西装,他迫不及待地买了,里面的衬衣是已经发黄的,不过总比没有强。
那一天,他看见大世界在上演龙女,龙雪晨的大幅广告悬挂在大世界的楼上,他看着广告中的女人略带忧伤的笑容。
他便买了票进去看电影,龙女,这是他一生最后的一部电影。
身后坐着的是两个青年男女,一边看一边低声议论。
“龙雪晨可真是漂亮啊!”
“绝对是个尤物,想不到天妒红颜,她竟然会死得那么早。”
“章正秋为什么要杀她呢?人们不都传说他们是一对吗?”
“我怎么会知道?其实根本没有人见到章正秋行凶,是他自己跑去认罪,却又找不到尸体,他说是把尸体扔进了钱塘江里。可是水警搜查了许多天,都没有见到尸体呢!”
“也许尸体已经冲入大海了,再也找不到了。也许,也许龙雪晨根本就没有死吧!”
他站起身走出电影院。
天气又冷了,阴沉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雪。
在弄堂口的小摊上吃了一碗大排面,他一直舍不得吃,本来是只吃阳春面的。
回家后,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无法入睡。隔壁妇人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声肆无忌惮地溜进耳朵,他用被子蒙起头,却又觉得无法呼吸。
终于夜色深沉了,周围也寂静了下来,他坐起身子,没有月光,他觉得害怕,他想他是太老了,已经不再适合这里。
天快亮的时候,他穿上刚刚买的西装,用刀片仔细地将脸刮干净,还是走吧!想了一个晚上,这是结论。
他决定离开,在离开之前,他站在椅子上,用刀片在房梁上刻下了章正秋三个字。字刻得不好,有些歪歪扭扭,他的手真是没有力气了。不过只要能认出来就好了,至少人们知道他就是章正秋。
然后他撕下一条床单,穿过房梁,在章正秋三个字的旁边束了一个结,用手试了试,这个结很牢靠,不会在半途断裂。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为数不多的东西已经被整整齐齐地收在一个小小的皮箱中,除了那些东西以外,其它的东西都是房东的,他不需要,其实他不再需要任何东西。
把头伸入活结里面,过往的岁月如同电影一般地在眼前呈现。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迦对泾阳子说:“我们私奔吧!”
他的唇边就露出了一丝笑意。踢开脚下踩着的椅子,他飘浮在空中,在这个位置能够看见平时看不到的东西。东方的第一线阳光如同碎金子一般地照射着他的双脚,他想自己终于找到了一条应该走的路!
那迦,我们私奔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