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妃,宿命是无法逃脱的,就算你化而为人,也一样无法逃脱终生寂寞的命运。
我出生在河北的中山无极,我家是河北世家,世吏二千石,是个著名的望族。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父亲任上蔡的县令,但我出生后三年,我的父亲就死去了。母亲带着我,回到中山无极老家,家中富有资产,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又因为思念父亲的原因,经常愁眉不展,她总是于月白风清的夜晚,一个人在花园中喝酒至酩酊大醉,喝醉后,便衣冠不整,一个人在花园中露宿。对于她这样的行为,家里的仆人都已经司空见惯,也无人过问。
小时习字,我对自己的名字非常厌恶,因为这两个字笔画很多,我学了许久才能流畅地写下来。有一次,我问母亲,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母亲说:“宓儿,我在生你以前,梦中见宓神入我腹中,算命先生说,如果是个女孩,就是宓神转世。所以,我们才给你起个名字叫甄宓。”
“宓神是谁?”我问母亲,心里想,我是神仙转世吗?
“宓神又名洛神,是伟大的圣人伏羲的妹妹,传说中她溺洛水而亡,死而为神,便为洛水之神。”
我皱眉不语,心里甚是不满,“母亲,为何要给我起一个死人的名字?”
母亲神色略显惊慌,她一把揽住我,“宓儿,不要胡说,洛神是神仙,你怎么可以乱说她是死人?”
我撅了撅嘴不再说话,但心中却仍有不满,就算死后为神,毕竟还是溺水而亡,未得寿终正寝,我说:“母亲,我想换名。”
母亲揽着我的腰,“宓儿,不要任性,这个名字是你的父亲给你起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更换的。”母亲沉默不语,她凝视窗外,我知她又想起了我死去的父亲,对于我钩起了她的伤心事,我觉得非常抱歉,我用小手捧起母亲的脸说:“母亲,对不起,我不再换了,以后宓儿就一直叫这个名字,一直叫甄宓。宓儿再也不嫌这两个字难写了。”
母亲笑了笑,她把我的头揽入怀中,“宓儿,我的乖宓儿,你一直是妈妈的小仙女,一直都是。”
那一年,我的家乡大灾,乡里的人皆出卖金银珠玉宝物,换取粮食以求活命。我家里一直广有储谷,母亲便命令家人大量收入珠宝,卖出粮食。
家中的金银财帛日益增多,我心里却觉得不安。我经常和邻家的孩子出游,看见路边时有因饥饿而倒毙的尸首,而活着的却无法吃饱的人,一看见我们这些衣着鲜丽,肥马轻裘的孩子,眼里就会闪着一种贪婪渴求的光芒,这种饥饿的绿光,经常会使我联想到深山中的狼群。我觉得这种目光危险而可怜,我知道假以时日,这种目光将会成为威胁我们生命的东西。于是那一日回家后,我对母亲说:“母亲,现在世道很乱,我们却买了许多值钱的东西。我听说过一句话,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现在乡邻都在闹饥荒,我们不如把粮食拿出来赈灾,也可以在乡邻中广施恩惠啊。”
母亲听了后沉默不语,我知她也看出了身旁的危机,但对于就这样白白地送掉自己的财物,她却多少有点心有不甘。
我说:“母亲,不要再犹豫了,我们家里有很多田地,等灾年过去了,我们还可以再储备粮食,但现在,如果四邻的人饥疯了,也许他们会来抢粮食,那时我们可能连性命都不保,何不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以前就把灾难消灭于无形之中呢?”
母亲叹了口气,她转身离去,第二天,我家里便开仓赈灾,不久邻近的富户也广开粮仓,那时大家听说是我的主意开仓赈灾,而我又只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幼童,于是我的名字就在灾民中广为流传,再加入宓神的传说,没多久,在饥民的口中,我便仿佛真成了宓神的化身。
自此,河北甄宓,才容咸备的名声,便开始悄然远播。
我十四岁的时候嫁给了冀州太守袁本初的二公子袁熙为妻,自那时起,我便离开了无极,我的母亲不愿到冀州,她一人留在无极,后来直到她死去,我都再未见到她一面。
建安九年,曹操的军队攻入冀州,我的丈夫袁熙在曹军来以前就和他的三弟袁尚一起逃向乌丸,于是当曹军攻入冀州时,家中便只有我和我的婆婆刘氏。
我的生命于那一日开始,也于那一日终结。
外面脚步声纷杂,我与刘氏相拥而对,刘氏说:“这回完了,曹操的军队终于攻进来了,我们两个女人可怎么办啊。”
我抱着刘氏,“婆婆,不要怕,以曹操的威名,他应该不会难为我们吧?”
刘氏叹息了一声,她说:“咱们袁家和他们曹家历来有仇,这回让曹操得了势,谁知道他会作什么。”
我垂头不语,不知该如何安慰我的婆婆,其实我自己心中也是七上八落,害怕得厉害。后来外面忽然安静了下来,我说:“婆婆,奇怪,怎么没了人声?”
刘氏说:“是啊,难不成敌兵退了?”
院中的侍从都已逃逸不知去向,于是婆婆只好自己走出大门外一看究竟,等她回来时,脸色异常苍白。我说:“婆婆,怎么样了?”
刘氏说:“宓儿,我们的人败了,外面是曹操派了人看守,所以才会安静下来。”
我颓然坐倒,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曹操会怎么样对待我们呢?
刘氏凝神看我,她忽然跪在我的面前,我大吃一惊,连忙跪下问她:“婆婆,你做什么?”
刘氏说:“宓儿,现在能救我们的只有你了!”
我说:“婆婆,你说什么啊,外面千军万马都不足以抵抗曹操的军队,宓儿一界女流,如何救得了婆婆。”
刘氏说:“宓儿,其实救人不一定要千军万马才行,你……”她忽然沉默不语,只是默默看我。我看着她暧昧的目光,心中忽有所感。
“婆婆,你的意思是……??”
“宓儿,你是咱们河北著名的美人,哪个男人见了你还不都痴痴迷迷,服服帖帖的,只要你……”
我心里暗生厌恶,我说:“婆婆,你说的什么话,我是你的儿媳妇啊,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要是我这样作了,将来熙郎回来,你让我如何向他交待。”
刘氏说:“宓儿,熙儿去了乌丸前途未卜,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现在只要你肯,就一定能救得了我们,如果你不肯,曹操发起怒来也许我们两个都会被斩,到时候,连命都没有了,如何再见熙儿。”
我沉默不语,刘氏是我的婆婆,我真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刘氏偷眼看我,见我脸色不豫,她便以袖掩面,抽抽泣泣地说:“宓儿,你就答应我吧。婆婆这么大年纪了,你忍心看婆婆身首异处吗?宓儿,如果熙儿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样作的,他一定会感激你的。”
我叹了口气,勉强压抑着心里的厌恶,我说:“婆婆,你起来吧,我也不想死,如果真的能救得了你,我一定会尽力,如果不能,也只能认命了。”
刘氏破泣为笑,她连忙将我从地上扶起,“宓儿,你真是个乖孩子,如果你肯出力,婆婆能逃生天,我们袁家都会感谢你的。”我勉强一笑,生在乱世,我一个女子,又能怎么样呢?就随命运来安排吧!
外面脚步声忽然响起,有人走了过来,刘氏连忙迎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便带了一个身着绯红衣裳,脸色苍白的年青人进来。刘氏满面堆笑,对那个年青人说:“曹将军,这个是我的二儿媳甄宓。”
她转而向我,说:“宓儿,这位是五郎将曹子桓将军。”
我抬起头,便看见了那个身形瘦弱,脸色苍白的年青人。
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一刻,子桓站在我的身前,他身穿朱红色的衣裳,显得面色益形苍白,他默默地注视我,眼光冷漠而沉静。我看着他的双眼,觉得这双眼中隐藏着一把寒冰制成的剑。在这样的目光凝视下,我觉得周身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许多。我不由自主地垂下头,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中会有如此寒冷的目光。
子桓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在他的手接触到我的肌肤时,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我注意到他的皮肤苍白,有如坚玉。
我垂下眼皮,任由他凝视我的脸,我的婆婆已经走出门外,但我知道她并没有走远,她必是悄悄在外面偷听里面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子桓凝视我良久,他的手滑下了我的下巴,抚摸上我的脖子,在他的手经过的地方,我的皮肤都起了微微地寒栗,那双手光滑而寒冷,我的身体却温热。子桓把我放在榻上,他用那双冰冷的手解开了我的衣服,抚上我的胸口,我并没有挣扎,在我心里,早已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当他凝视我的那一刻,仿佛命运便已决定了一切。
子桓抚过我的全身,当他的身体压上我的身体时,我发现,他不仅手上冰冷,连身体的温度竟也比一般人低了许多。他抱着我,身体强健而霸道,我不由轻声呻吟,这是有违我的初衷的,作为败军之女,在这时被凌侮,我有一种身为妓女的感觉,我本想一言不发,不挣扎也不反应,随便他在我身上施为。但是,在他双手的挑逗下,在他身体强有力的冲击下,我不由呻吟出声,且越来越大。我的视线慢慢模糊,朦胧中,我看见子桓凝视我的双眼,他的目光看起来仍然冷静而冷漠,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热情,这多少使我有点窘迫和沮丧,但在他强悍而霸道的冲击下,我也只有任其肆意为之。
高潮很快来临,且连绵不去,在持续不断的高潮中,我失去了知觉。
一阵寒意,使我从昏迷中醒来,子桓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他坐在我的身旁,双目肆无忌惮地凝视着我赤裸的身体,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我仿佛都能感到身体的寒冷。
我能感觉到子桓留在我身体里面的东西,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达到的,那时我必已昏迷。我不介意他的凝视,如果能留住这样的目光,将会是我的希望。
我抬起头,便看见子桓看我的双眼,我们默默相对,互相凝视着双方的眼睛。我并不觉得羞惭,我坦然地看着子桓的双眼,我看见他的眼中有我的倒影,我看见我双眼痴痴地注视着子桓,脸上还有残留的春色。我知在我的眼中,子桓也必可以看见他的倒影,但他的脸色看起来却依然是那么冷漠,在他的眼中我清晰地看见那一双冰冷的剑。那时起,这冰冷的目光第一次刺痛了我的心。
我感觉到心里的伤害,却仍然不愿移开目光,我与子桓默默相对,仿佛世界已不存在,只剩下我们两人。时间安然过去,不再有纷扰与战争,如果可以永远这样凝视,我希望能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丞相大人到!”外侍的喊声已经慢了许多,脚步声到了门外,子桓立刻起身,用自己那件朱红色的衣服遮住了我赤裸的身躯,曹操推门而入,我不知他是否看见了我的身体。
子桓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默默站立,进来的人面带怒容,他冷冷地注视着子桓,我觉得他的愤怒多少有点事出有因。我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他没有,他只是冷冷地问子桓,“我命人在门外看守,说过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子桓说:“父亲大人,孩儿听说甄宓是河北一带第一美女,急于见她,所以就违背了父亲的命令,请父亲降罪。”子桓的语气听起来仍然冷漠而冷静,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便又想起他的手抚上我身体的感觉。
曹操沉默地看子桓,他在室中踱过几步,又转身来看我,我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的目光,在他的眼中,我看见一丝奇异的欲望。曹操不再言语,他转身而去,子桓也随他而去,在他走以前,再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刘氏躲躲闪闪地走进来,我心里悲凉如水,只为了那毫不留恋的脚步。刘氏帮我穿好了衣服,她说曹操要她带我到曹家的内宅去,在我站起身时,看见那件朱红色的衣裳飘然落下,我想拾起,但那并不是我的东西。于是我便转身而去,任由它逶迤。
几天后,我嫁给了曹操的二公子曹丕,我的原婆婆刘氏得到袁家所有的财物,她欣然离去,走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来与我告别。
公公曹操雄才伟略,平定乌丸后,北方便定,我的丈夫袁熙在半年后便死在他的手下。当消息传来时,我很平静,我知道那是必然的事,只是早晚而已。袁熙已离我很远,城破时他与袁尚孤身逃亡,只剩下我与刘氏两个女人,我不恨他,但那时起,他便与我毫无瓜葛。当我听见他的死讯时,我觉得我仿佛只是听见一个陌生人的死讯。我并不悲哀,可是我仍请求子桓让我戴孝三日,毕竟我曾与袁熙夫妻一场。
铜雀台成之日,公公曹操让内眷去游玩。那一日,风和日丽,物华初生。我与曹家内眷关系非常冷淡,她们都嫌我是以不洁之身进曹家的门而不愿与我交往,只有小妹安儿,平日还和我有些往来。
女人们唧唧喳喳地在前面走,我远远地跟在后面,我并不喜欢这种无聊地治游,但因为是公公的命令,所以不得不遵从。我百无聊赖,目光迷离于花木之间,忽一锦衣男子从花径中穿出,我心中暗吃一惊,凝神去看,却是子桓的弟弟子建。
阳光疏懒而温和,子建身着锦衣,在春日的阳光下,他看起来健康而明朗。子建身材甚高,他与子桓不同,阳光从他的背后照来,他笑着看我,说:“嫂嫂,来游铜雀台啊。”
我笑笑说:“是啊,子建,是公公的命令,让我们来看一看刚刚竣工的铜雀台。”
子建凝视着我的脸,他说:“嫂嫂,你的脸色不大好,你是不是累了。”
我抚了抚自己的脸,我最近一直疲倦且胃口不好,我说:“可能是吧,最近身体不大好。”
子建说:“那就先坐坐吧。”
我无可无不可地坐在路边的亭中,子建一直凝视我的脸,我觉得他的目光奇特,我说:“子建,你怎么了?”
子建掩饰地笑了笑,他说:“嫂嫂,我前两天作了一首诗,我读给你听,好吗?”
我点了点头,子建作诗一向甚好,我在袁家时就已经听过子建的诗名了。
于是子建说: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嫂嫂,这一首美女篇,你喜欢吗?”
我愣了愣,心有所感,不知该如何作答。子建锲而不舍地凝视我的双眸,“嫂嫂,告诉我,你喜不喜欢?”
我站起身说,“子建,天晚了,我要去找婆婆了。”
子建挡在我的身前,“嫂嫂,你不喜欢吗?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再作一首,如果你还不喜欢,我还作,直到你喜欢为止。”
我说:“子建,这首诗很好,但嫂嫂要走了。”
子建说:“嫂嫂,不要走,二哥有许多女人,嫂嫂你知道吗?”
我皱了皱眉,我抬起头,看见子建的眼中毫不掩饰的欲望,我心中暗惊,难道曹家的人,都是这样的吗?我说:“子建,我知道的,可是,那是子桓的事,与你无关。”
我拂开子建挡着我的手臂,向亭外走去,子建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嫂嫂,你的名声,早已经远播洛阳,我们还未攻打冀州时,就知道冀州袁绍的二儿媳是一个才容咸备的女子,那时我就很想见你。可是冀州攻下后,却被二哥捷足先登。嫂嫂,其实我见你的第一面就喜欢你,如果当初不是让哥哥先见到你,我一定会要求父亲把你嫁给我的。”
我挣扎了一下,却并未挣脱子建拉我的手,我说:“子建,那时你没去,就不要再说什么了。”
子建却固执地说,“不对,嫂嫂,其实我比二哥还去的早。”
我转过身,“子建,如果你比子桓去的早,我为什么没有见到你?”
子建面带不忿,“都是那些该死的侍卫不让我进去,他们说是我父亲的命令谁敢进去就斩了谁。”
我笑了,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滑稽感,“你怕死,所以没敢进去,但是子桓却进去了,难道他不怕死吗?”